对于这个说法,杨大伟本能的反感,想要反驳,可却又无奈地发现找不到合适的言语来反驳。
他很清楚,他始终是个旁观者的角色。
在获取金钱赔偿和将伤害自己的人绳之以法这两个选择前,受害者选择了前者,这固然不一定出自自愿,甚至直白一点,是受害者面对残酷现实无可奈何地妥协,但毕竟是受害者自己做出的选择。
他一个事不关己的旁观者,又有什么权力借着司法公正的名义去鄙视受害者,甚至要求受害者坚持司法公正呢?
可即便能明白这个浅显易懂的事实,可他的内心却还是无法说服自己如那个刘师兄一般,堂而皇之的接受。
他只能双手掩面,上下揉动几下,不服输却也有气无力地说道:“不对的就是不对的。”
丁然也无可奈何地反问道:“可事实是,你能找到一个比这更好的处理方式吗?”
杨大伟当然不能,所以他只能继续默不作声。
丁然见此也懒得再对这个问题多说什么。
这种理念之争,从法律被制定出来的那一刻就存在了,可近万年时间过去,持有两方观点的人唇枪舌战过,甚至真刀真枪的拼过,但依旧谁也说服不了谁。
世界总是这样,有太多东西对立。而面对这些对立,人类唯一能做的,似乎只是在几个都很残酷的答案里,挑选出表面最温情的那个。
“其实导师的想法也和你一样,在邮件里多次表现出痛心疾首的责备。但和你一样,导师也找不到一个更加正确也更加温和的方式来解决这种矛盾,所以他只能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或许……”丁然忽然无可奈何地笑了笑:“人类之所以长有两只眼睛,就是为了能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不过,如果说,刘师兄的做法还是情有可原的。那范坚强这种为了帮助委托人脱罪,假借正义的名义,骗取受害者的信任,从而获取证据并将之销毁的行为,那就是彻头彻尾的犯罪,没有丝毫可讨论的余地。”
摸到了妻子送给自己的名贵打火机,丁然将之点着,用手指逗弄着幽蓝色的火焰:“我不知道导师和范坚强之间关系如何,但看的出来,导师对其还是有所厚望的。在得知这件事之后,他并没有一味地指责范坚强,而是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一连几封邮件,规劝范坚强纠正自己的错误,劝他去自首。”
杨大伟对此并不惊讶,事实上,丁然刚才没说的时候,他就已然猜到了会有这种事发生。
那个老人一定会这么做,只要认识他的人都会有这种认识。
想起那个逝去老人的音容笑貌,杨大伟眼眶微红:“导师他……他还是太过于理想化,他总是喜欢高估人性中真善美的方面。但说句实话……”
接着,他的脸上露出一抹毫不掩饰地讥笑:“我和范坚强见过一次面,通过一次电话,但通过这两次接触来看,他显然并非是愿意回头是岸的人。”
“是的。”丁然熄灭打火机,“就像你说的,导师的几份声泪俱下的邮件犹如石沉大海。之后不久,范坚强回国,主动联系了导师。我后来打听过,那段时间导师经常于某个人在电话中争吵。而根据导师的通话记录,这个人就是范坚强。再加上导师心梗发病前的那通电话,可以说,导师就是被范坚强气得发病……”
“你为什么没有与我们说过这件事……”
丁然点着打火机,将手指放在火焰山炙烤片刻,被灼痛后将手缩了回来:“这并非我的意思,这是导师的意思。”
“什么意思?”
“导师他,对范坚强仍然抱有希望,他希望范坚强能勇敢自首。不过他还是在暗中调查当初的那场矿难。但没办法,当初范坚强那招反间计玩得很漂亮,所有的一手证据全部被他销毁了。他搜集的证据不够定范坚强的罪。后来我也试图努力过,但走到了断头路。”
杨大伟嘴唇微动,最后又什么都没有说。
丁然也沉默着玩了好一会儿的打火机,之后才好奇地看着杨大伟:“你这几个月到底是去养病还是干嘛去了,我知道这些,可是我花了不少心思,做了不少调查才搜集到的,而你又是从何处知道的这些消息?”
杨大伟苦笑一声:“说出来你可能不太信,我刚刚跟你说的这个朋友,她的父亲就是那场事故的遇难者之一,而她也是因为这场事故才得以认识范坚强。范坚强正是假借为她父亲伸张正义为由,才博得了她的信任与好感。之后,这个范坚强更是利用自己苦肉计塑造起来的光辉形象,让自己做了两年多的监护人,也是这样,他才能够最终得手。”
杨大伟虽然说得简单,但丁然是何人物?一个在梧桐市能排得上号的名律师,见识过的世面何其之多,所以仅凭这三言两语,便已猜到了故事的大致脉络。
可即便是见识过那么多的阴暗面,范坚强的罪行还是让他无法淡定。
他又是在桌面上重重一锤,寒声骂道:“这个人渣!”
杨大伟则盯着头顶的吊灯默然不语。
他在消化从丁然这得到的信息,以及思考该采用什么样的方式告知钟小丫这个事实,才能不至于再次伤害到她。
可想了很久,他都没能想到一个合适的方式。
靠着椅背,丁然又忍不住摸上了烟盒,可犹豫了片刻,他没有再从中取烟,而是看向杨大伟忽然笑道:“你说我们头顶的这片天空之上,是不是真的有个无所不能的老天在巡视人间?不然为什么我们兄弟俩今天会在这里因为范坚强的罪行坐在一起?世界上怎么会有如此出人意料的巧合?”
巧合吗?
杨大伟没有点头表示赞同。
因为他的眼前忽然闪过江臣那张高深莫测的笑脸。
“这真的是巧合?还是早在你的预计之中?”
杨大伟决定自己明天一定要再去书店一趟。
他有预感,他将会在那里找到一些意想不到的答案。
丁然不知道杨大伟的心事,继续说道:“我原本以为这片天地已经失去了正气,但你今晚为我带来了这个消息,又让我不得不相信正气真的存在了。他范坚强自以为行事完美无缺,不漏痕迹,事实也确实如此,以我目前掌握的证据,即使再查上十年二十年,估计也无法取得什么突破。但他显然忘了一点,只要他还继续作恶,那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终有一天会落到他的头上。即便我没办法定他之前的罪,但他眼下这次性侵未成年的罪过,我绝对不会再放过他。”
丁然眼神流露出坚定,语气也变得不容拒绝:“大伟,这件案子,我会帮你,竭尽全力的帮你。我要替导师报仇。明年的导师忌日,我要将范坚强的审判书烧给导师。至于之前的那桩案子,我也不会放弃,我会继续查下去,一年查不出来没关系,我查十年,十年查不出来也没关系,我查二十年,二十年查不出来,我就查一辈子。如果一辈子查不出来,也没关系。我会盯着他,我不会给他再犯错的机会。我也不会给他逍遥的机会,我会时时刻刻提醒他,还有人知道他的罪责。我要让他往后的下半辈子,都在悔恨和恐惧中渡过!”
杨大伟再一次审视起这个比自己年长几岁的师兄。
因为长期辛劳工作,丁然比同龄人要显老的多,脸上的肤色暗淡,已经有了皱纹。长期喝酒应酬导致他的肚子圆鼓鼓的。即使是得体的名贵西装,也掩饰不住。总体看起来就像一个被酒色财气掏空身体的富家翁。
不止一次,杨大伟无意中听到过同事们的背后议论。他们说自家那个保养得体的老板娘无疑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
这些议论,杨大伟刚开始是不认同的,因为他见过丁然年轻时的照片,看过年轻丁然眼神中流露出怎样的光芒。
那不是一坨牛粪应该有的目光,
可渐渐的,随着丁然的工作重心转移,从一个出色的律师渐渐演变为一个商人,他所关注的重点也不再是官司的成功率这类附带着正义属性的虚无缥缈的东西,而是利润率这类更加实际的数据。
自然而然的,杨大伟的这种不认同情绪就渐渐变了。
因为他认识的一直都是那个眼睛里不容半点沙子的律师丁然,而非现在这个貌似一团和气的精明丁总。
但此刻,他却发现,自己错了。
丁然或许确实比以前改变了很多,妥协了很多。但有些东西,一直在,只是被丁然很好地掩藏在了那张日益发胖的脸上。
而原因也很简单,在如今这个世道,一个眼睛里容不得半点沙子的人是当不好一个老板的。挣不到钱,也就帮不了手底下这些个人买房买车。而如果他们这些律师前途无望,买不起房买不起车,又何来热情以最饱满的热情为更多的委托人服务?
杨大伟知道这很讽刺,但这却也是生活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其实他一开始就能够想明白丁然的转变,但他一直拒绝往这方面这么想。因为他杨大伟做不到这样,也不喜欢或者说看不起这么做的人。
但现在看来,这一切,都是他杨大伟太过自负了。
毕竟百样米养百样人,每个人都有每个人自己的活法。只要别人对得起心中的良心和头顶的律法,他不应该也没资格要求所有人都能同他一样。
“导师,你说的没错。丁然师兄或许在律法上确实教不了我什么东西,但生活并非只有律法。如今,我也确实受益良多。您所手书的那符“天地有正气”字画,也并非所托非人。”
想起自己导师当初对自己的叮嘱,杨大伟忍住心中酸楚,板起面孔,什么都没说,拎起一边的热水壶,为丁然和自己各倒了一杯。之后,他端起茶杯,只说了三个字。
并非是“我敬你”,而是“我帮你”。
丁然什么都没说,只是陪着杨大伟将杯中已经凉掉的白开水一饮而尽。
未等杨大伟开口说些什么,他的手机铃声忽然响起。
他拿起一看。
来电者是36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