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店今晚很热闹。
大愚和尚在和江臣聊天。旁边还坐了一个苏幕遮不认识的男性青年,怀抱一只猪。一人一猪专心致志盯着手机屏幕,不时传出男人的傻笑和猪的呼噜呼噜。不知道是不是王苏州的错觉,他总觉得那个呼噜声是那只猪在笑。
月老进去后和大愚和尚交换了一下眼神。很简单的一个动作,但还是被眼观八方的王苏州看见了。
正在王苏州暗自揣测这两人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阴谋时,大愚和尚站起身来,对月老行了一礼说道:“山海那边我已经打过招呼了。至少明面上会消停一点。但至于暗地里,那就只能见招拆招了。”
月老点了点头:“你拜托我的事情我已经去看过了。没什么大问题。”
大愚和尚道了个谢,说道:“既然事情已经了结。那我也就会都城了。不然回去迟了,又得挨七杀劈了。”说完又向江臣和王苏州各行了一礼,转身出门了。
月老则走到那个抱着猪正玩手机的男青年面前问道:“周羊羽?”
那被叫做周羊羽的男子抬起头,看了看月老,又看了看江臣。
月老笑着说:“不必看了,是我让少爷留你在此的。”
周羊羽刚想站起身,被月老按住了。
“不用起来,坐着谈就行,我这有一份文件,你先看一看。”
说罢,月老从袖子中掏出一份令王苏州比较眼熟的文件。王苏州凑近一看,果然是那份《关于打造人类与异常人类和平大使形象的一些建议》。
周羊羽一脸迷惑地接过文件,慢慢翻阅。
而王苏州则坐在了刚才大愚和尚坐的位置。他还有很多疑问想问江臣。
“老板,听说你跟董事长打赌压的我赢,从来没有感觉到你对我这么好。要怪就怪我没能生就女儿身,不然一定对你以身相许。所以你能不能告诉我,你赢的方法在哪里?”
江臣很疑惑地说道:“谁跟你说我这次也能堵赢了?”
“不是,老板,你还有输的时候吗?”
“我只是觉得一直赢太无聊了,这次想输一次。”
王苏州沉默,沉默过后他又发现自己实在不知道如何开口。他摸着下巴琢磨了半天,才憋出第一个问题:“我死的时候帅不帅?”
江臣没有看他,而是反问他:“什么叫帅?也许在秀秀眼里,你抠鼻屎的样子也是帅的,可是在如意眼里,你的存在本身就是种污染。”
王苏州无言以对,反驳道:“如意姐才不是那样的人。”
虽然如意此时不知道在哪,但是王苏州还是清楚地听到了她的回答:“少爷的话就是我的意思。”
王苏州对这种活得没有一丝主见的女人表示鄙夷,只可惜自己打不过她,有再多不满也不敢表示。毕竟如意姐可从来不是喜欢和别人废话的人。对于她而言,说得再多,也不如对人当头来上一棒来的简单。
王苏州继续问江臣:“那在你眼里呢?我死的样子帅不帅?”
江臣抬起头看了王苏州一眼道:“如果你活得足够久,你就会发现人从来不是用帅与不帅来区分的。”
“那是用什么来区分的?”
“你可以自己去看。”
王苏州呵呵一笑道:“可是我貌似活不了那么久。”
“那这问题的答案对于你就没有什么意义了。”
王苏州很认真地看着江臣说道:“你变了。”
江臣笑了笑才说道:“也许是你变了。”
王苏州依然认真道:“你真的变了。变得更加衰老了。”
江臣看着王苏州认真的眼神,淡淡说道:“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所有人都会变。这个世上没有什么是不可以改变的,就连天道都可以改变。”
王苏州忽然嘿嘿笑道:“既然什么都能改变,那我的死是不是也能改变,即使你已经看到了我的未来?”
江臣对此似乎并不意外,点点头说了一个词:“加油。”
王苏州直视着江臣的双眼,语气更加坚定:“我会加油。我会拼了命加油。我还没为我爸妈养老送终。我还没有和秀秀结婚。我们还没有生上许多个娃娃。我还有很多事要做。所以……我不会死。”
他说起自己的命运好像不是在说起一个可能,而是在说起一个既定的事实。
然后他并没有停顿,接着说道:“所以你也不要总是表现出一副交代后事的样子。既然连我都不会死,你也更不会死。你比我更清楚,你才是这本小说的主角,所以你不要妄想把这份责任推到我的头上。”
江臣笑着问道:“你不是很想成为一部小说的主角吗?”
王苏州呵呵一笑:“是。但是我会用我自己的方式,就算我以后实在没法,花钱雇人为我写本小说,我也不想要这种施舍。”
江臣继续笑道:“无知者无畏,这句话并不是一句褒义。”
王苏州也笑道:“知道的越多,死得越快。这句话也并不是一个真理。”
江臣收起了笑容:“很多年前,我也和你一样。即使只对世界知道个只言片语,也还是拥有着盲目的自信。这是个好事。”
王苏州却没有收起笑容,反而得意的说:“我可以确定,很多年以后,我不会像你一样,知道地更多,能力更大,却表现的更加懦弱不堪。”
江臣还是平静道:“世界是一条无法泅渡的河流。”
王苏州抢着说道:“每个人都会溺死其中。我知道,这句话你经常说。我耳朵都要起茧子了。可是那又怎样?就算无法改变。但是我会让自己溺死前舒服一些。比如溺死在秀秀怀里也好,溺死在秀秀怀里也罢。也绝对不会像你一样,眼睛睁的大大的,看着自己死亡,不去动动手,也不蹬蹬腿,不做任何的挣扎,装作好像看破红尘一样,自认为潇洒至极的死去。其实愚蠢至极。真的,你这个样子快要把我笑死了。”
江臣没说话。
王苏州也没有等他说话,接着道:“我很怕死。但是如果真的让我现在就死,我也不那么害怕。因为我有秀秀,有我爸妈,他们会一直记住我。我会在他们的记忆中继续活着。可是你呢?你要是现在死了,你就是只卑微至极的单身狗,可怜兮兮。没有人会记得你。”
江臣仍然很平静,仿佛王苏州说的是另外的人。
王苏州很讨厌江臣的这种平静,仿佛他不是一个人,而是某种高高在上的存在。虽然这确实是个事实,但是他还是很讨厌。他很想把江臣从那个高高的座位上拽下来,看着江臣摔个狗啃泥的狼狈样。
于是他接着说道:“其实你并不是孤家寡人,你不是还有……”话到嘴边,那个呼之欲出的名字却仿佛陈年宿便一样,堵在那儿,无论他怎么使劲,怎么努力,都无法真正让它真正出来。
王苏州并不是一个容易认输的人,他和自己突然的失忆搏斗了整整五分钟后才选择缴械投降。他却并不气馁,而是仿佛一个胜利者一样说道:“你看。你并没有你认为的那样无所谓。不然为什么你都不愿意我说出那个名字?”
江臣喝了口水。
王苏州又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笑道:“你看看你,喝水了,你为什么要喝水?根据心理学来说,这肯定是你想掩饰自己的心虚,自己的尴尬,我就知道,你还是在乎她的。你放不下她。在那个十年一次的梦里,我看见过你看她的样子。我知道,你不会放下她的。”
江臣放下茶杯,问王苏州:“你今晚喝了多少鸡汤?死真的有那么可怕吗?你不是无所畏惧的剑客吗?不是一直叫嚣着死生不过小事吗?我觉得你不应该来我这里寻求安慰,你应该去找秀秀,在她怀里好好哭一场,都比在这跟我说废话要有用很多。”
王苏州揉了揉两颊,又搓了搓手:“我演的这么差劲吗?话说我刚刚还觉得自己表现的不错。如果连你都能轻易拆穿我的害怕,那秀秀肯定一眼能看穿。那我更不可能现在去见她了。话说虽然我一直说着死亡好像一件如花谢花开一样的小事。可是真等挨到自己了。真的很难看开啊。花有重开日,可是我死了就真的死了。怎么可能一样。”
然后他看着江臣说道:“所以你能不能教教我,让我不要害怕。”
江臣摇摇头:“我没有什么可以教你的。死亡在我看来只是一件很公平的事。”
王苏州点点头:“问题就是出在这里啊。连你都觉得死亡是一件很公平的事,连这么强大的你都无法阻挡的死亡,连在我眼里一直无所不能的你都好像一副命不久矣的样子,你说我怎么能摆脱死亡,怎么能不害怕?当然我知道,你肯定又要装模作样说你并不是不能摆脱死亡,只是心甘情愿接受罢了。但我还是很慌。所以你为了我能够勇敢一点,也为了我待会能正常跟秀秀视频煲个电话粥,能不能请请你也勇敢一点,摆脱这副要死的样子,你可以等到下一次机会来的时候再做好去死的准备嘛,反正你生命那么漫长,总能等到下一次机会的,对不对?没准下一次你要死的时候,会准备更充分,死的更有价值呢?”
江臣没有说话,只是揉了揉眉心。最近的他越来越容易累了,不光是身体,更多的还是心神上的疲惫。
王苏州还在等着江臣的回答。
如意却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江臣身后,手腕上挂着一条毛巾,出声说道:“少爷,您该去休息了。”语气却不像一个贴身女仆,而是一个脾气不是很好的母亲在催促电视机前的小儿子赶紧去睡觉。
王苏州看了看时间。如意姐的定时又提前了一点。这更加坚定了他的猜测是对的。他的老板,这个一直以来都以强大到无法形容的男人似乎真的进入了生命晚期。
如果真的连老板都会走入生命尽头。那我还能从柳先生手底下活下来?
王苏州还想说什么。但是却被如意的眼神制止了。他不敢再多说什么。只要涉及到老板,如意姐就是个从不讲道理的反派大魔头,杀人不眨眼的那种。
江臣拿过毛巾,擦了擦脸,然后向后面走去。
王苏州无法接受江臣就此死去的结局。
如果江臣真死了,那书店怎么办?
如果主角都死了,那作者肯定高高兴兴做个太监,肯定不会把我这个男二扶正,那我还怎么愉快的装笔呢?
那我清纯可爱温柔善良体贴大方的秀秀又怎么办?
王苏州只能把希望转移到自己那不靠谱的董事长身上。
月老和周羊羽似乎已经谈的差不多了。
周羊羽凭借自己过人的智力终于弄明白了眼前这个长相仙风道骨却穿着风骚红袍的书店董事长的意思,并用简练的语言概括了一下:“所以你的意思就是想聘请我当你们书店的形象大使?”
月老摇摇头:“并不是聘请你,而是同时聘请你和大聪明,也不是当我们书店的形象大使,而是担任人类和异常人类的和平大使。”
周羊羽冷笑一声说:“不用讲得那么高大上,我懂,上次我去应聘一个广告宣传推广总监的职务,最后真正干活的时候才发现,说的那么好听,他们就是缺个发传单的。你说的这个和平大使,其实说白了就是想凭借我举世无双的外貌去当个网红,发些我和大聪明的短视频,宣传一下什么人类和异常人类可以和谐相处之类的东西。”
月老点了点头,又拿出腰间的那本鸳鸯谱翻了翻,纠正道:“我刚才查了一下,全国与你面容相似的人大概有一万三千七百四十二个人,所以你的相貌并不是举世无双。”
周羊羽把手机放回口袋,将大聪明放回宠物包,嘴里说道:“谢谢。但是我对现在的生活状态很满意。不想当网红,也不想给你们店打工。你还是找别人吧。”
月老笑道:“调查局编制,月薪过万,五险一金,节假日照常休息还有生日祝福等众多人性化福利。”
周羊羽摇摇头,拎起宠物包就往外走。
等他走出门外,月老又加了筹码:“只要你今天入职,店里还给你包分配对象。”
但是周羊羽并没有回头。
王苏州走过来不满道:“董事长,凭什么同样是新员工,他的待遇就好那么多?我不服。”
月老白了他一眼:“那能一样吗?这工资是调查局发的。你的薪水可是我们店里发的。而且当初给你自己选,你自己说不想进调查局,要留在店里的。”
外面传来跑车引擎发动的轰鸣声。
王苏州听着轰鸣声很是眼馋,脸上却是一脸不屑,鄙视道:“外面那跑车是他的?就这你还跟人开月薪过万?你这不是侮辱人吗?你看既然他不要,那工作可以给我,我可以一个人干两个人的工作。所以你看,分配对象的事,是不是?”
月老淡淡道:“行啊。看来你对秀秀不是很满意。那我这就跟她说一声,帮她安排个更好的。”
王苏州一把搂住月老道:“董事长,你看你,又吹牛,世界上哪还有比我更好的如意郎君。还是别麻烦您老人家了。”
月老拍开王苏州的手,走至门口,向跑车离去的方向看了看。
王苏州跟过去,呵呵笑道:“董事长还看啥呀,人家那么豪个富二代,是缺你五险一金还是缺你包分配对象。赶紧回去洗洗睡吧。”
月老呵呵一笑。
王苏州刚想跟月老问问江臣的事,耳边又传来熟悉的轰鸣声,然后就看着那辆跑车重新停在了书店门前。
周羊羽跑过来尴尬笑笑:“董事长,我刚才没走,就是去附近公厕尿了个尿。对于入职,我当然是高兴的。只是我就有一个小小的疑问,这个包分配对象,能由我自己来指定吗?”
月老点点头。
周羊羽很自觉地跑到刚才的桌子旁,拿起笔,唰唰两下,干净利落地在合同上签了字。
看他签完字,月老冲他招招手,走至门外,右手伸进左袖里鼓捣了一阵儿,才掏出一个桃核递给周羊羽说:“去,把这个种在那大石头旁,什么时候开花了,什么时候给你分配的对象就成了。”
周羊羽半信半疑接过,小心捧在手心里,跑到那颗大石头旁观察了一下,选好了位置又跑到自己跑车的后备箱里取出了一柄多功能工兵铲,然后便吭哧吭哧干了起来。
王苏州看着周羊羽忙活的样子,小声打趣道:“董事长,他还真信了?这么傻的富二代哪找的,介绍个门路呗。我去客串下剑术教练挣点外快,赚的钱我们三七开啊。”
月老并不理他,只是看着周羊羽忙活。
王苏州问月老:“你们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月老点点头。
王苏州本以为月老定然会含糊其辞,怎么也要自己软磨硬泡一会儿才能套出答案。可没想到,这个老头这么简单就承认。这反而让他有些手足无措。
王苏州斟酌了片刻,又问道:“老板是不是真的要死了?”
月老摇摇头道:“不是死,只是沉睡。”
王苏州奇怪道:“那有什么大不了的。老板不是老睡嘛。”
月老叹了口气道:“这次要是睡过去,那就不知道什么时候再醒了。”
王苏州听着月老的话,感觉他没说完,于是试探道:“难道有可能不会再醒了?”
月老没回答。但王苏州知道他的意思,这是默认了。
王苏州也叹了口气道:“难怪最近如意姐老踢我。”
月老说道:“所以你小子还是别总撩拨她的好。”
王苏州点点头,看着周羊羽忙活。看了大概两分钟,觉得没啥意思,便打着哈欠跟月老说了一声,回屋睡了。
月老拿出红线继续忙活着。
等周羊羽花了1个多钟头挖出一个一米见方的土坑,月老才走过去笑呵呵说道:“哎呀,忘了更你说了,这种子好养活,不用挖这么大坑,只有随便用手刨个洞放进去,盖上土再浇点水就成。”
周羊羽坐在坑边喘着粗气看着这个崭新的董事长,想发脾气又不敢,只能无奈笑笑,又费了一番功夫将坑给填上了。留了个小洞,将桃核放入其中,覆上一指深的土,轻轻压实。接着走到店里倒了杯水,都没自己喝上一口,先浇了桃核,等觉得一切都忙完了才将剩余的水一饮而尽。
月老从袖子里掏出一根红布条,递给周羊羽道:“你写你的名字,她写她的名字,之后挂在这棵树上,等树开花,就大功告成了。”
周羊羽有些不敢相信,半信半疑道:“就这么简单?”
月老笑呵呵道:“就这么简单。”
得到了肯定答复的周羊羽松了口气,小心将红布条放入上衣口袋,然后跟月老道了别,开着车就冲向了诗韵小区。
月老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月亮,告罪一声,伸出左手对着月亮,食指和拇指微微用力一捏,指尖靠近,却最终没有碰在一起,仿佛真的捏住了什么。随后两指尖有一束光芒亮起,月老趁势伸出右手,捏住光亮,沿着月光落下的方向一捋,如裁缝量裁绸缎一样捋出一截长约一米的月光,将右手捏住的端头绕在左手上,又沿着月光落下的方向一捋,如此反复三次,量出一条长达三米的月华匹练。最后他双手微微用力一扯。
叮咛一声脆响。
那节月光被捏住的两端处应声而断。
月老道一声谢,随手一掷,将那三米长的月光抛至桃核所埋的地方。宽大的袖袍带起一阵清风。
如练月华缓缓沉入土壤。
而那阵和煦清风则从地面盘旋而起,吹往高月处。
而后泥土被一根绿芽顶破。在几个呼吸间,被清风裹挟地绿芽极速生长为一株绿意盎然的桃树。桃树不高不低,正正好好的三米,如同刻度尺丈量的一般准确。
清风不绝,桃树摇曳。
红袍老人搬出一把木质摇椅,摆在树下,悠哉躺坐于摇椅之上,就着皎洁的月光,翻着已经泛黄的鸳鸯谱。
翻至哀怨缠绵,老人就眉头紧锁,目不转睛,情动至深处还不忘擦一擦眼角。
翻至貌合神离,老人就唉声叹气,冷哼连连,气急了更是直接跳过不看。
翻至你侬我侬,老人便摇头晃脑,手舞足蹈,兴致来了更是哼上两句小调。
“闲倚胡床,庾公楼外峰千朵。与谁同坐,明月清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