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大伟今天醒的又比自己定的闹钟早。
因为反正也无法重新入睡,他就索性爬了起来,拉开窗帘,坐在了堆满书的书桌前。他低下头,看着眼面前的《金刚经》,慢吞吞打开,翻到昨夜看到的那个地方。
他尽力的睁大眼睛,想要强迫自己去辨识上面的文字,然而每个字他都认识,却始终没法将之组成一句句有着深厚含义的话。
强行看了约大概五分钟,他都没能阅读到下一页。苦笑一声之后,他才不得不将这本《金刚经》合上,将之放入书桌左边那摞买回来却基本没看过的书中。
他并不是一个佛教徒,也并非是佛学爱好者。他买这本书来阅读也并非是为了学习什么佛学知识,而是为了治疗自己的病。
是的,杨大伟最近病了。
一种不是很严重,但是却很折磨人的病——失眠。
刚开始失眠的时候,他并没有在意,只以为是因为熬夜工作,太累了,想着过几天就好了。只是几天之后又是几天,直到他在一次庭审上走了神,他这才意识到这件事情并没有他想得那么简单。
输掉那场官司后,事务所的老板找到了他,很是体贴地询问了他很多情况,杨大伟回答得磕磕巴巴。
最后,老板强行命令他回来修养一段时间。不修养好,便不准他再接手新的案子。
杨大伟没有办法,只好回到住处,关上窗户,拉上窗帘,关掉手机,关掉电灯,让自己身处一个完美的暗处,计划着好好地睡上个两天,弥补一下这段时间耗掉的精气神。
然而他的这个计划只实现了一半。
他确实做到了在床上躺了整整两天两夜没出门,但是却并没有好好睡上很长的一觉,也没能补充到足够的精气神,反而变得越发萎靡。因为除了第一天的时候断断续续睡了几个小时,后面的时间里他大多都在硬板床上翻身和干瞪眼。
为了能够尽快恢复到工作中去,他甚至跑去了梧桐市第一人民医院,挂了最贵的专家号。
然而在医生的指导下,他把各种办法都试了一遍,效果始终不甚理想。
最开始的时候,借助药物杨大伟还能入睡。
但一个月后,他的药物剂量加大了一倍,效果却还没有最开始的好。
就在前几天,他在老家的母亲打来电话,询问他最近的相亲进展,杨大伟一个没留神,让母亲发现了自己的精神状况不佳。
老人家是个虔诚的佛教徒,便提议他读读佛经,并向他推荐了这本流传度很广的《金刚经》。
为了安老母亲的心,也为了“死马当活马医”,杨大伟花了好几百块钱,从网上淘了一本据说被高僧大德加持过的《金刚经》。
不过令杨大伟感到无比失望的是,念经这个被他寄予了厚望的偏方并不有效。
对于他杨大伟来说,那些能够度人超脱的佛说并不能带给他半点顿悟。
他似乎并不是佛陀们想要度的有缘人。
佝偻着腰,杨大伟将视线投向窗外。此刻时候尚早,天还没有亮透。所以他只能看到一片灰蒙蒙的世界。
看着不远处没有什么灯光的另一幢高楼,杨大伟忽然觉得自己好像仍在睡着,并没有醒过来。
“叮铃铃铃……”
不知过了多久,千等万盼的手机闹钟终于响了起来。
杨大伟猛地站了起来,走回床边,拿起手机。
手机屏幕上跳出了备忘录。
“今天早上约了单医生复诊。”
看着这行简单的小字,杨大伟仿佛看到了希望。浑浑噩噩的眼神中似乎亮起一道微弱的光芒。
其实经过这近两个月的折腾,自己的病情却始终没有什么起色,杨大伟原本已经有些放弃了。上个星期,他原本也约了单医生复诊,可最后时间到了,他却没有敢去。
他原以为单医生那么忙,应该不至于记得他这么位普通的病人。
然而就在昨天晚上,他刚吃过晚饭,却突然收到了单医生的电话,并且要求他今天务必前去复诊。
如果换了别的医生,杨大伟必然会随便找个借口推诿了。可面对这位老人,他却什么谎都说不出来。
而且单医生在电话中言之凿凿的告诉他,自己已经找到了医治杨大伟的办法。
这就更让杨大伟无法草率地拒绝。
握着手机站了一会儿,杨大伟最后还是决定不失约。因为他有种直觉,如果自己失约的话,对方一定不会就此放弃,还会继续打他电话。
不,不是如果,而是一定。
虽然他只和其见过几面,但杨大伟可以确认,那位老人就是这么一个善良且执着的人,和自己那个死去的爷爷是一类人。
匆匆洗漱完毕,换好衣服,对着镜子看了一眼没什么大问题,他便背着双肩包出了门。
梧桐市第一人民医院离他的住处并不远,不过几站地铁的距离。所以他到的时候,才刚刚过七点。
这个时间点的医院人流量并不多。巨大的门诊楼里静悄悄的。挂号机前也没有人排队,杨大伟很轻松就取到了号,然后径直上了五楼。
来到502诊室,杨大伟没有犹豫,直接敲门。
“请进。”
杨大伟揉了揉下巴,强行摆出一个微笑,推门走了进去。
“单医生早。”
正埋首桌前的单神雷抬起头,看清来者之后,笑着说道:
“哦,是杨律师啊。来来来,快请坐。不好意思,还要请你稍等一会儿。因为我待会还有个会面,要准备一些材料。”
杨大伟连忙摆手:“没事,单医生,您忙您的。我反正不急。”
“呵呵,杨律师要是不急,那我就厚着脸皮让你多等一会儿了。”随即他又低下头去整理着面前几摞厚厚的文件。
杨大伟一眼扫过,只看见好像是几分病例。他走至单医生的对面坐下,将双肩包取下,习惯性想抱在胸前,可动作停顿了一下,将之放到了身侧地下:“单医生,您可别叫我杨律师,真的是羞杀我了。还是叫我大伟吧。我爷爷以前就是这么叫我的。”
“呵呵呵。我记得。你还跟我说过我跟你爷爷很像呢。”
“是真话。”
“我信你。既然你这么说,那我就多占点便宜。我呢,就倚老卖老,叫你大伟,你也别单医生单医生的叫了,叫我单爷爷就是了。”
杨大伟抿了抿嘴唇没有说话。
单神雷也没说话。
一时间,门诊室里只剩下纸张翻动的哗啦声。
过了好一会儿,杨大伟才小心翼翼地问道:“您发现了?”
“发现什么?”
“发现,发现我把您当成了自己的爷爷。”
单神雷这才抬起头,微笑说道:“很多人都爷爷爷爷的叫我。”
杨大伟有些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这不一样!”
声音有些尖锐。听着有些刺耳。
当他意识到这一点后,不由地低下头小声说了一句“对不起”。
“没什么对不起的。我知道你的意思。你就是想说移情嘛。心理咨询过程中的正常现象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杨大伟猛然抬起头:“原来您都知道啊。”
“呵呵,你一个外行人都知道的事,我当了这么多年医生,还能连这都看不出来?那我不是成欺世盗名的庸医了,还有什么脸在这医院一坐就是几十年?估计早就让你们来访者给乱棍子打出去了。而且就撇开医生身份不谈,我也毕竟比你多吃了好几十年的饭,多走了好几十年的路,什么风风雨雨我没见识过?”
“那您还?”
“那我还主动联系你,而不是开始刻意跟你保持距离之类的?”
“单爷爷,您真的越发像我爷爷了。”
“哦?怎么说?”
“以前我爷爷还在的时候,他就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我的人。只要我一开口,他就知道我在想什么,要说什么。”
“呵呵,这没什么。等你到这个年纪,你也能做到。”
“不会的。像您这样充满智慧又善良的人,终究是少数。就好比我爸妈,他们虽然没您年纪大,但是也小不了太多,而且生我养我这么多年,跟我接触的时间太多了,理论上说,他们应该是现在这个世界上最亲近也最了解我的人,但是他们就怎么都无法理解我内心的感受。”
“你这话可让老头子我脸红了。我要真有你说的那么好,也不至于没能把你治好,反而把你吓得不敢来了。”
“不是的!”杨大伟一激动就想要站起来,结果被单神雷双手下压的动作安抚了下去。
他慢慢坐回凳子,身体前倾:“不是这样的。我不来不是因为您不好。而是您太好了。我怕自己会影响到您。”
“你可别在外人面前说这话。不然老头子我就更没脸见人了。要是不知道情况的,还以为你是咨询师我是来访者,你在解决我的问题,而不是我在解决你的问题呢。”
“不是这样的。单医生……单爷爷您千万别这么想。其实您的治疗已经很有效了,对我也很有帮助。病之所以不好,全都是我自身的问题。其实我一直没敢跟您说,我每次看到您,就只是看到您,心情就会好很多了。真的,在别的地方,哪怕是在家里,我都会觉得紧张,觉得自己就像一根快被拧到极限的发条,随时可能崩断,也没法自然地表达情绪,可是在您这里,我的这个笑是真实的。我可以很清楚地分辨出来。”
“呵呵呵,原来我这一张老脸还有这种功效。那就麻烦你先看一会儿,我忙完手里的工作,就给你复诊。”
“那单爷爷,我想在您这趴一会儿。”
“你随意。只要不嫌我吵就行。”
杨大伟也不再客套,将双臂放在办公桌上,额头搭在手臂上,脸朝下趴着。
闭上双眼,他尽量放空自己的脑海。不一会儿,他竟然真的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