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算不笨。”
神秀随手挥出一杖。
慧能狼狈地翻滚躲过,脸上也露出了有些无奈的表情。
修行者与历朝官府之间的关系一直很微妙,总体上保持着一种井水不犯河水的状态。
作为一位修行者,慧能处理与其他修行者之间的矛盾,却要借助官府的力量。这从传统来说,难免有些不光彩。
不过为了活着,慧能似乎也别无他法。
站起来后,慧能抬手轻轻按在了胸前,灵力催吐,凹陷下去的胸膛缓缓恢复原样。处理完了伤口,他握紧刀柄,活动了一下全身,“没办法,师兄威势太盛,师弟自知无能,只能出此下策。”
再一次躲开神秀的攻击后,慧能趁机问道:“不过我有一事不解,既然师兄早就猜到了我的意图,却为何好像并不在意?我虽不了解师兄的手段,但能够明显的感觉到,师兄对我并没有倾尽全力,是不屑,还是有什么我不了解的因素?”
神秀忽然停止了进攻,持杖而立,冷眼看着慧能,眉宇间则露出了几分讥讽之色。
一见这个表情,慧能心中咯噔一下,生出了不好的预感。
而随后,他叹了口气,轻声说道:“看起来,这似乎是我一厢情愿了。官府并不会来人,对吗?”
神秀没有回答,依旧是那副表情。
慧能知道自己猜对了。
不过他有些想不明白,为什么神秀如此肯定官府不会来人?
他选择依仗官府,是今天来时突然做的决定,也从未与别人透露过,哪怕是周楷,他也未曾与之说过只言片语。
“你是怎么知道我会这么做的?”
“我只是提前推演了几个你可以用来翻盘的手段。这并不难猜。你能够借助的力量就那么几个。”
“这倒也是。”
见神秀不再攻击自己,慧能忽然趁势伸了个懒腰,换了口气,调整自己的状态。
受到神秀气息侵扰,头顶数十里方圆的天空如同水洗过一般,湛蓝如碧,与这之外的浅灰色的天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像是在此挖了一口井,又像是填了一座坟。
仰头看着天空,慧能忍不住笑了。
当然不是笑神秀,而是笑自己。
不坏金身是他最强的御敌手段,他将之毫不犹豫的用出,其实也就是一个想法:如果神秀想要短时间内打破他的不坏金身,必定要使用威力巨大的手段,而这样的手段势必会弄出极大的动静。
大唐自从那件刺驾之事后,便对修行者的行为规范做出了极其严格的要求。
像是神秀这样,因为私人战斗,直接改变方圆数十里天象变化的,造成的影响极其恶劣,属于严重违规的那种,必然会遭到极为严厉的惩罚。
若是一般人,遇到神秀这样的修行界高人犯事,说不得还会有所忌惮。
但以那位当今皇帝的性格来看,他可不会在乎一位“犯人”身份的人。
刚才神秀真的按照他所预想的那样,对他大打出手时,慧能还曾暗自高兴过。
这么大的动静,哪怕他就是不给那两位门神留言,对方也要找上门来。
他还有些腹诽神秀师兄的狂傲的性格。
可现在看来,狂妄自大又可笑的人明明是他自己。
“可即便是这样,为何师兄如此肯定官府不会来人?大唐对于修行者的态度,一直都不是很好。哪怕师兄是如今禅宗的主要话事人,但想来以那位皇帝的性格,应该是不太会在意师兄的身份才是……或者更进一步说,正是因为师兄的身份,大唐才约会想要来干涉师兄的事。师兄的身份与修为,可以作为大唐用来杀鸡儆猴的对象。”
神秀终于不再沉默:“你说的不错,那位大唐陛下确实不会在意我的身份。他估计也很
想杀杀我的威风来警告一下修行界。但他作为一个人,总有在意的东西。”
那位大唐皇帝在意的东西?
慧能忽然来了兴趣。
他有些不明白神秀到底拿出了什么,才能打动那位大唐皇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听起来,你似乎和他达成了某种交易?”
“什么时候?”
“又是什么交易?”
慧能一连蹦出了一连串问题,但神秀只是冷眼看着他。
“反正我就是个将死之人。师兄难道就不能让我做个明白鬼?”慧能挑了挑眉。
神秀还是不语。
慧能无奈点头:“也是,夫事以密成,语以泄败,再简单不过的道理了。”
“看起来,这些年你读了不少书。”
慧能再次点头:“读过几本。说来也真是奇怪。以前在东山寺的时候,我是看到那些文字就头疼,不愿意多读书,还是师兄逼着我读。那时候我就想,要是哪天能够躲开师兄,到别寺落脚就好了,到时候就没有师兄逼着我读书了。可真的离开了师兄,也没有了周楷师兄帮我说文解字了,我竟反而看的进书了。前段时间与周楷师兄重逢的时候,他还特意考校了我一番。我识的字已经从三千个长到八千个了。”
“看起来为了要打败我,你下了不少功夫。”神秀依旧冷漠。
慧能长叹一口气:“可现在看来,我的努力并不够。”
说完,他忽然话锋一转:“说起来,师兄为了我,下的功夫也不少。以前的师兄,可不太喜欢与官府打交道。”
“人总是会变的。”
“没有。”慧能摇了下头,再次肯定道,“其实师兄你一直没变。对了师兄,这个判断不是我说的,而是师父说的。”
神秀皱眉。
他与慧能的师父弘忍早在二十年前就坐化了。一个死去多年的人,又如何能预见到二十年后的事?
别说弘忍坐化之时也未能突破那一层天人之隔,便是真的仙人,又有几个敢说自己能够看得见未来的?
见神秀这副表情,慧能却也是轻声叹了口气。
他这话倒是没有骗神秀。
弘忍在他面前讲过一些关于神秀的话。
而一想到这些往事,慧能单手合十,轻念一句阿弥陀佛。
“师兄,其实有很多话,我一直藏在心里这么多年,本不想跟你说……”
“既然不想说,那便让它烂掉吧。”
说着,神秀对着慧能当头对着慧能一杖挥下。
杖未至,但席卷而起的狂暴劲气却如刀一般,先行撞在慧能金光熠熠的身体之上,发出铿锵之声,如同撞钟。
尽管对自己的不坏金身很有自信,但慧能也清楚,若真的让这一杖打到实处。他这不坏金身便是不破,却也相差不远了。
然而面对此招,慧能却只是立在原地,微笑看着神秀,不避不闪,从容说道:“师兄难道就不想知道当初师父为何选我传承衣钵,而非你吗?”
话音刚落,降魔杖已至额前。
慧能依旧不动如山,平静看着神秀。
神秀手中动作也是不变,顺势落下。
但最终,那看似能开山断水的一杖,砸中慧能额头后,却并未对慧能造成任何的伤害。
然而慧能虽然无伤,但他脚下的那片湖却造了殃。
狂暴的灵气以一种不讲道理的横渡虚空后,从慧能金身表面倏忽而过,穿过了数丈深的湖水,击中湖床,凿出一口貌似深不见底的大洞。
过了几个呼吸,湖水才从狂暴劲气的逼迫中重新流了回来,将那口井给填了起来。
收回手中降魔杖,神秀冷眼看着慧能:“你是自信我这一杖破不开你的金身,还是说你真不怕死?”
慧能却是
松了口气,用手背在额头抹了一下,似在擦汗。
“其实我是怕的。不过好在我赌对了。”
“听你说了这么久,也不在乎这一两句。”
“多谢师兄宽容。”慧能笑笑,“其实不光是师兄你有些意外师父将衣钵传给我,我自己本身也很意外。以当时你我的情况对比来说,无论是哪方面,师兄你都是优胜于我的。所以我便问过师父这个问题。”
看了眼神秀,见其没什么异常表现,慧能才继续说道,“师父告诉我,因为你不需要他的衣钵。”
神秀依旧一动不动,如同死去一般。
慧能却是由衷叹了口气:“我当时还年轻,经历的事情少,想不明白师父的意思。其实我是想过将这件事情告诉给你的,但我怕你会不高兴,便没敢说。当然,说实话,我不跟你说,也有一点点的嫉妒成分在里面。那时候,我毕竟只是个年轻人。我能够隐隐感觉到,他对你非常赞赏。你不需要,因为你优秀。我需要,因为我有不足。我是这样一个想法。可现在,在经历了这么多事情后,我才发现自己好像想错了。
师父他并非在夸赞你,而只是在阐述一个简单的事实而已。”
慧能提起刀,手指在残破不堪的刀身上抚过。
皱褶的地方被抹平,但那些缺了的地方,却没有办法凭空填补,只能缺在那里。
一如不可更改的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