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苏州并不知道事情的完整前因,只听到了对方与江臣的几句简单的对话,但就是从这看似简单的两句对话中,他却仿佛从中看到了小小与他兄弟悟色相知相交的全过程。
真诚而纯粹。
因为我们是兄弟,所以我便无条件的相信你。
这让他不由想到自己老爸在送自己独自乘坐前往梧桐市的高铁时曾告诫过他的一个道理。
“人心莫测,也不要总是试图去猜测。
有的人的人心很复杂,即使你将之剖开,取下极其微薄的组织片,放到现在最精密的显微镜之下观看,你也很难观察到其万一。
而有的人的人心却很简单,哪怕你闭着眼,隔着厚厚一层眼睑,你还是可以看得到对方那纯粹的真与善。
所以你完全不必为前者不像自己想象的那样感到难过,而是应该把更多的精力放到与后者的真诚交往上。”
对于这段话,王苏州一直记忆深刻。
原因不是因为那是他那个乐天派的老爸第一次给他讲这种人生大道理,而是他刚刚经历人生中的第一次背叛。
当然,说是背叛,其实也有些言过其实。
现在的王苏州觉得那更像是一次不太美好的分别罢了。
看着书店里上下纷飞的肥皂泡,当初的那段往事忽然泉涌一般的涌入王苏州脑海。
事情其实也挺简单的。
他高中的时候曾经偷偷喜欢过一个女孩,但从来没有表露过。直到高考前的一个寒假,有人缘好的同学组织了一次聚会。地点就在市里的元宵灯会。
被几个损友强行拖去的王苏州就那么巧合地碰到了被闺蜜拖去的她。
而令王苏州那颗躁动不安的心更加蠢蠢欲动的是她似乎是一个人的事实。基友探听到的情况也确实说明她还是单身。于是在几个损友连绵不绝地怂恿下,王苏州抱着视死如归的心态前去和那个女孩表白。
他其实已经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连被拒绝之后的托词都想好了。
“哈哈。这样最好。其实这不过是个恶作剧而已。”
在通过他与她之间间隔的那十米不到的距离时,他满脑子想得都是该怎么笑着说话才能显得不那么狼狈。
然而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当他磕磕绊绊说完那句颤颤巍巍的“我喜欢你”之后,对面的女孩没有生气,也没有躲开,而是笑着说了一句“好啊”。
反应不过来的王苏州已经说出了那句在心底反复练习了很多遍的托词。反倒让对面女孩露出有些失落的表情。围在不远处偷听的基友们抱在一起,发出快要断气一样的狂笑,更让王苏州羞愧地想要通过女孩身后的那个窨井盖钻到下水道,躲个一百年再出来。
但是对面女孩的下一个动作却让他紧张地一瞬间仿佛忘了自己需要呼吸。
她从纯白的羽绒服中取出那双好看到无法形容的手,将之放到了王苏州涨得发烫的额头上。
“怎么了?吹风着凉了?我看你脸很红也很烫。要不要去医院?”
少女的手温暖得好像夏日骄阳。
少女的气息柔和得好像春季微风。
少女的眼睛闪亮得好像秋夜繁星。
让被冬意裹挟的少年只觉得自己好像街角奶茶店门前那只快要融化的雪人。
“做我女朋友吧。”
时至今日,王苏州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说出这句他这辈子说过的最大胆的一句话,就如同他也仍然不知道那个少女为什么会答应一样。
而随后,少女一句简单的“可以啊”,便让青涩的王苏州瞬间记住了那句总是记不住的“金风玉露一相逢”的下一句。
那次的灯会是王苏州这十八年来所度过的最短暂也是漫长的灯会。
最短暂是因为不到十二点他就不得不在老爸的电话催促中回家。
最漫长是因为他躲在被窝里,小声和她聊了一整个晚上。
摸着下巴上硬挺的胡茬,王苏州想到当初的自己居然那么青涩,一点都没有现在这个情场圣手的半点风范,只能暗自感叹:“果然让一个男人成熟的最好办法便是经历一次女人的背叛。”
他环顾书店一周,却一无所获,只能独自黯然神伤。
情场圣手苏幕遮的情绪已经酝酿完毕,故事也已经准备就绪,但偌大一座书店,竟然找不到一个配携酒听他一诉衷肠的慧眼识珠之人。
这岂不是太过暴殄天物?
无奈之下,王苏州只能再一次独享这个讲述一个青涩少年蜕变为情场圣手的浪漫与热血兼具的凄美故事。
当初因为距离高考只有一个学期的缘故,王苏州害怕影响到女孩的考试成绩,一直没敢做更亲密的交往,所以两人的感情一直处于一种不温不火的状态。
王苏州每天都很克制地只发送早中晚三条加油短信;上厕所的时候,他会选择绕远路去更远的厕所,只为了从女孩的班级外面经过;只有每隔半个月学校放假半天的时候,他才会壮起胆子请她出来喝一杯甜到发腻的奶茶。
那时候,他们会坐在同一张并不柔软的沙发上,肩并着肩,用同一个耳机听最近流行的歌。
女孩说她喜欢安静的歌,不喜欢那些吵闹到根本听不清歌词的歌。王苏州便将手机里自己珍藏的歌曲删掉,换成了女孩喜欢听的那些舒缓情歌。
类似的细节还有很多。比如他最喜欢的其实是百香果双响炮而不是青桔柠檬茶。
但这些,他从来没有跟女孩说过。
他怕女孩会因此而疏离自己,哪怕这样的可能微乎其微。
在高考前几天,他鼓起勇气跟女孩说,想与女孩上同一所大学。这对他而言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因为他的成绩比女孩要差上那么一点,但他觉得自己拼一下说不定也能上去。
令王苏州感动到无以复加的是,女孩居然主动安慰王苏州,哪怕他没考好,她也愿意和他上同一所学校。
一切似乎都在向着美好的方向前进。
然而现实却给了王苏州一记狠狠的耳光。
他的高考成绩发挥只能说正常,刚刚过一本线。而女孩之前的估分,要比他高上那么十几分。
十几分的差距看似不大,但却足以将两个人隔开天堂与地狱之间那么远。
挂掉查询电话,给老爸老妈说了一声之后,王苏州便在没什么人的学校里游荡着,仿佛一只丢掉记忆的幽灵一般。
临近学校关门,王苏州终于下定决心,让女孩去上自己喜欢的重点院校。他则选择一所同城市的学校。虽然不在同一个校园内,但是他们仍然可以时常见面。
他打电话给女孩,想约其出来,给自己当当参谋,从那些靠近她的学校中选择一所。
电话那头的女孩很兴奋,声音都透露着平时没有的俏皮,因为她的分数比她估计的还要高两分,上心仪的大学十拿九稳。
但是当女孩听到他的分数之后,带着笑意的声音忽然冷了下去,最后只是很平淡地说她还是会填之前就想好的学校。
对于这个结果,王苏州其实早就做好了准备。他也从未想过要让女孩为了迁就他而放弃更好的求学机会。只是他没想到的是,原本与他一起拉过勾的女孩对于这种选择连句抱歉的话都没说,甚至也没有问王苏州是怎么想的。
两人间的最后一通电话以各自沉默而结尾。
凭心而论,王苏州其实并不觉得女孩的选择有什么不对,但他觉得女孩明明可以处理得更好。
她明明有更多的选择。
哪怕说一句安慰的话,哪怕说一个抱歉,甚至可以直接说一句他们不合适,王苏州都能够说服不情不愿的自己心甘情愿的放手。
但她偏偏选择了一种在王苏州看来最残忍的方式。
什么都不说。
当然,现在的王苏州回想起这件事也不得不叹服:这其实是女孩在知道自己怎么做都不圆满的情况下,能够做出的最聪明的选择。
那就是她什么都不做,将选择权完全交给王苏州。
这样一来,无论事情后续如何发展,她都不会有任何过错。对错都只会落在王苏州一个人头上。
王苏州识趣的话,便会自行放手。而王苏州不识趣,非要她强行履行当初的约定,她也可以用一句自私自利将王苏州打入十八层地狱。
堪称立于不败之地。
如此精妙绝伦的招式,即使让现在已经蜕变为情场圣手的王苏州回想起,都忍不住拍腿叫绝,恨不得现在就杀到对方学校,和对方斩鸡头烧黄纸,结为同生共死的异性兄弟。
想到这,王苏州忍不住抹了一下并不湿润的眼角。
他其实还真想过,既然不能与对方同年同月同日生,那就与对方同年同月同日死。只可惜当年胆子太小,一直未敢践行。
等到后来胆子有了,但他又找到了各方面都比那个女孩好了一万倍的秀秀。
再做这种事便不值了,所以他只能做一回忍气吞声的怂人。
平复下了下激动的心情,王苏州继续重温着这个好久没重温过的故事。
这个凄美爱情故事才过去一半,浪漫的地方展现了,但热血的东西还没有到来。
要知道后面的这热血,才是他今天回忆的主题。
他嘴角高高扬起,露出一个修罗龙王式的冷笑。
没有人可以在得罪绝世剑客苏幕遮之后,还不付出任何一点代价,哪怕是在回忆里。
没有人!
一直到志愿提交截止前的一个小时,王苏州还幻想着女孩能给他打个电话,哪怕什么都不说。
可他后来等了一整个暑假,那个有着专属铃声的号码都没有来电过。
于是王苏州最终坐上了前往梧桐市的高铁。
因为女孩曾经跟她说过,那里一到秋天,满城梧桐叶落,人行走在其中,就如同行走在一个诗意的梦里。
她喜欢那样的梦。
“回忆这件事,很多时候就像你在夏日炎炎的天气喝冰可乐,喝完一罐之后不会想停下,而是想要再来一罐。”
王苏州一个没分辨清楚现实与回忆,发出了一句怎么听怎么有道理的旁白。
这句突如其来的吸引了书店另外三人的异样目光。
但这种对于常人堪比处刑现场的尴尬时刻,对于厚颜八丈苏幕遮来说,根本不值一提。
王苏州脸色不变,拍着肚子,大摇大摆的走进了洗手间。
释放了一下膀胱的压力后,王苏州站在洗手台前,看着镜子里那张不似凡人的神仙面容,结束了中场休息,将脑海中的小电影推进到下半场。
大一寒假,本想宅在家里不出门的王苏州又被损友拖出去参加高中同学的聚会。
她没有来。
王苏州有些失落,又有些庆幸,便安静躲在酒桌角落里,闷声吃菜。
一箱啤酒见底,一群很久没见的人仿佛又回到了当初最为青涩的时光。聊完了在场的人,大家开始聊起没来的人。王苏州的一个损友问起那个女孩的消息。
女孩闺蜜介绍说,女孩去了心仪的学校,选到了心仪的专业,还新认识了个心仪的男朋友。
这个男朋友长得挺高挺帅,家里也挺有钱。不过这都不是女孩喜欢他的原因。女孩喜欢他的原因似乎是因为那个男生是个玩摇滚的,表演的时候很有范。
说着,女孩闺蜜还掏出手机放出一段视频,交给大家互传。
一圈传下来,大家纷纷点头称是。
不太懂音乐的王苏州这才知道,长发飘飘加摇头晃脑再加声嘶力竭的呼喊叫有音乐范。
这好像也确实不怪她,她确实说过自己喜欢那种会唱歌的男孩。所以要怪,就只能怪我天生五音不全吧。
端着大号玻璃杯,王苏州忽然有了几分释怀,潇洒地将杯中还在冒着气泡的啤酒一饮而尽,赢得满桌喝彩。
那个曾经算是半个月老的女孩闺蜜注意到了王苏州,有些遗憾地问王苏州:“当初你怎么不努把力?我一直觉得你们两个挺般配的,也一直以为你们能成为男女朋友的,太可惜了。”
酒桌上的嬉闹停顿了片刻。
知道点内情的损友明显有些义愤填膺。
但王苏州却一点都不觉得生气,反而顿觉醍醐灌顶,浑浑噩噩的脑子里雨过天晴,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清醒。
原来这么长时间里都是他在自作多情,也只有他一个人以为女孩是他女朋友。
所以他什么都没说,只微笑着再次灌下有些凉的啤酒。
酒足饭饱,还未玩够的大家伙嚷嚷着要去网吧。王苏州借口不胜酒力,独自一人回了家,花了十分钟时间对着镜子洗了把脸。他回到自己的卧室,将整个房间里一切与她有过关系的东西收拾出来,装满了两个大纸箱。
第二天一早,他花了两趟功夫,才将两个纸箱送到了废品回收站。
好心的废品回收站老板挑挑拣拣,最后勉为其难地斥十二块五毛的巨资收购了曾经花了王苏州好几百和一整颗真心换来的东西,最后还附赠给了王苏州一句过来人的忠告。
“新鲜的爱情当然是无价的,但过了期的爱情,连垃圾都不如。”
“一不小心又整出了句名台词,我这水平不去写网文简直是网文界的重大损失。”站在镜子前的王苏州强行忍住给帅到令人发指的自己磕头的冲动,迫不及待地继续回想着。
这个故事很快就要迎来万众瞩目的结局了。
攥着沾满了自己辛勤汗水的钱币,王苏州骑着电动车回家,然而不知不觉间却来到了那家曾经光临过很多次的奶茶店。他停了下来,走了进去,想点一杯很久没喝过的百香果双响炮。
结果很遗憾的发现,才半年时间过去,曾经的大杯已经变成了超大杯,价格也由十二变成了十四。他用一颗真心换来的钱只能买到一杯曾经是中杯的大杯。
虽然有些心疼,但来都来了,总不能空手而回吧。
他摊开手心,将那一张皱巴巴的十元纸币和两个一元硬币,递给了收银员。
拿到饮料之后,王苏州并没有立刻饮用,而是看着手里最后剩下的这枚崭新的五毛硬币,想了一会儿,离开了奶茶店,左转,走了十多米,拐进了那家同样熟悉的文具店,用仅剩的五毛硬币买了一只铅笔和一把塑料柄的小刀。
随后,他怀揣着铅笔与小刀,骑上自己的电动车,来到了母校门口。他没有选择进去学校,而是找到了学校门口伫立了有十几年的水泥电线杆。看着上面贴的一层盖一层的小广告,再看看不远处已经换上了电动门的学校,王苏州情不自禁感叹一句:
“只有你们还没变。”
站在寒风里,王苏州削好铅笔,之后找了块碎砖头,垫在脚下。借助小刀,他小心地揭下贴在最外面的那一张广告,露出内容是富婆重金求子的那一张,然后又用小刀轻轻将上面的联系方式刮去。最后他拿起削好的铅笔,在联系方式那块重重描下了女孩那个曾经背得滚瓜烂熟的电话号码。
一连写了几根电线杆,直到一个不小心把铅笔尖折断之后,王苏州才看着那些仿佛焕然一新的广告单,漂亮地将吸管扎进杯中,咕嘟咕嘟,将满满一杯饮料喝完。
“啪——啪——啪——”
终于回想起这个令人热血沸腾的结局,王苏州忍不住给自己鼓起了掌。
“不知道后来的学弟们还有没有玩真心话大冒险的传统,还有没有在半夜三更打广告单上那些诈骗电话的经典选项?”
“她又有没有舍得换掉那个记录有她某段青春的电话号码?”
对着镜子比划了个打手枪的手势,王苏州迈着雀跃的步伐走出了洗手间。
在他短暂走开的这短短几分钟内,书店门口的主客二人并没有将这笔交易推进到下一步。
江臣微笑不语,手指有节奏地在木质桌面上敲击着,似乎在想什么事情。
而小小显得极为耐心,一动不动站在江臣面前,等待着对方的回答。
王苏州端了把椅子,放到了少女身边,坐了下来,看少女不厌其烦地吹泡泡。
“怎么,你也想玩?”
“呵呵,幼儿园小朋友的东西,我一个新时代大学生会想玩?”
少女抬起头,看了王苏州一眼,鄙夷地说道:“可以啊,新时代大学生不喜欢吹泡泡,但是喜欢躲在洗手间里哭?”
“我没哭。”
“是啊,你脸上没哭,但是心里哭了。”
“放——屁——”
王苏州本能地就想反驳少女,可一想到对方赤子之心的境界,自己这些心境变化当然瞒不过对方,所以“放”字还是理直气壮,可“屁”字的气势就一落千里了。所以后面的话也都咽了回去。他将原本前倾的身体靠在了椅背上。
“给你表演个魔术。”少女停止吹泡泡的动作,演示起刚才才学会的高难度动作,伸出有些婴儿肥的小拳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前打出。
下一刻,拳头就出现在那个被门外吹进来的风刮得颤颤巍巍的泡泡内部。
“怎么样?厉害吧。想学吗?我教你啊。”少女眨巴着大眼睛,一脸期待地看着王苏州,等待着他说一个想字。
那自己就可以也学着小小的样子,酷酷地说一句“无他,唯手熟尔。”了。
然而以往总是和她配合默契的王苏州此刻却一反常态,显得毫无兴致,那个能够做出许多网络表情包里的表情的脸此刻也没有摆出任何表情,好似没有听到少女的话,也没有看到少女这个有些神奇的魔术。
无奈之下,少女只能叹了口气,将自己略显婴儿肥拳头抽回。失去了法术的支撑,泡泡瞬间破裂,化为一颗水滴坠落地面。
“怎么了?又想起什么不开心的事了?说出来让我开心一下嘛。”
王苏州平静反问:“还能有什么事?”
“又是想起初恋女友那一套?我说你能不能有点创意,每次都这么说。连鬼你都骗不了。”
“你怎么知道不是?”
“给你三秒钟时间回答。你初恋女友叫啥?”
“叫张……”
“嗯?张什么?”少女把头凑在王苏州面前,用自己两颗大大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王苏州的眼睛,“说啊,怎么不说了。”
“我不想说了,不行吗?”王苏州别过头去,不敢看少女那两颗澄澈若琉璃一般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