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长时间盯着灯光的缘故,杨大伟觉得眼睛有些刺痛,而这疼痛也恰好将他从那间灯光昏暗的厕所中给解救了出来。
他低下头,揉了揉眼睛说道:“那晚我回到家,跟你们说起杨念桐对我做的那些事。我满心期盼着你们会为我做主。可你们非但不听,反而又将我揍了一顿。就因为他提前给你们打了电话,说起我调皮留堂,背地里辱骂老师,被他听见,他气愤地教训了我一顿,怕被我记恨,怕因此引起两家误会,所以向你们道歉。呵呵,他对不起的人明明是我,为什么要向你们道歉?而你们明明是我的父母,却为什么宁可相信一个外人的话,也不愿意相信你们亲生儿子的话?”
话说至此,筷子从杨松林手中啪嗒一声摔落桌面,而汪敏则扭过了头,以手掩面,小声抽泣着。
天色已晚,窗外传来几个孩童前后笑着跑过的声响,还有两个大人跟在后面,一边追,一边气急败坏的叫嚷着。
宽大的餐桌前无人对此作出反应。
杨大伟对此也浑然不觉,继续平静地说道:“当天晚上,我没有和往常一样睡去,所以我听到了你们的谈话。我才知道,那时候学校正给你们老师分配住房。我听到你们说起原本那名额还没轮到你们,但因为杨念桐这个年级主任的举荐,你们提前获得了这个机会。这是一个非常难得的机会,一旦错过,估计又要等上好几年,所以你们不愿意就此错过这个机会,也不愿意在这个时间点与杨念桐发生任何的纠纷。”
“其实那时候我不太理解你们的这种做法。但后来读的书多了,才渐渐明白了你们的难处。无论当时我说的是真是假,对于你们来说都不是个好消息。如果我说的是假的,那你们自然不愿意就此和杨念桐发生什么矛盾,以免干扰到他对你们的举荐。而如果我说的是真的,这对学校是个丑闻,学校的那几个管理层,为了学校的名声着想,也势必会拿掉你们的名额。所以其实并非是我真的错了,只是放在那个时间,我不错也是错。”
这件往事埋在杨大伟心中二十多年,一次次结痂,又一次次撕裂,一直未能痊愈,到了现在,已经流脓发臭。可偏偏他无处倾诉,反而为了顾及家人,只得自己将之用一层一层棉被捂起,捂得紧紧的,不让任何人发现。
而如今,终于有了机会,掀开这一层层棉被,让腐烂流脓的伤口肆意地暴露在阳光和微风之下。
这种久违的,可以自由呼吸的感觉,让他忍不住轻声笑了起来:“你们一直念叨着想在这座城市有个自己的房子,那样的话,你们也就算有了根,不再感觉是飘着的。我也想你们有所自己的房子,这样我就不会被外面的小朋友说成是外地仔,不必因为口音的缘故而遭到嘲笑。所以我就想着怎么能让你们放下这件事情。”
“想来想去,我想到了电视里的失忆剧情。要在现在看来,这种剧情其实挺蠢的,但不得不说,那个时候还是挺好用的。那晚我在外面找了个砖头,往头上拍了一下,因为胆子小,没敢用力,拍了一下就放弃了,最后找了根水泥电线杆,犹豫了好久,对着一头撞了下去。也算是老天眷顾吧,一下子变开了花。而且不知道是兴奋还是什么缘故,到没觉得怎么疼。当时是不是吓了你们一跳?”
杨大伟越说越是轻松,可对于杨松林和汪敏来说却是觉得心中的刀痕越割越深。
汪敏最先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但也不愿意在杨大伟面前显露,只好放下筷子,双手掩面进了洗手间。也没开灯,关上门之后便倚着门,滑落在冰冷的地面上,埋头哭泣起来,只留给外面的父子俩一个黑黢黢的轮廓。
当初这件事发生的时候,汪敏也曾想过要弄明白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也曾与本着息事宁人态度的杨松林争吵过。但最后,这点作为母亲的良知,还是被想要拥有一所自己的房子的执念给打败。
她受够了那种寄人篱下的生活。
当初她嫁给杨松林的时候,杨松林与其兄长还未分家,而且杨松林的母亲还在世,所以婚后他们便还是住在一起。
最开始的一个月还好,一大家子人还对她处处客气。可到了后来,她这个远嫁的外地媳妇与家里其他人的生活习惯上的差距便显现了出来,矛盾不断。特别是那个本地媳妇的大嫂,更是有意无意地针对于她。
在没有别人在的时候,那位大嫂总是用着各种阴阳怪气的语言挤兑她和杨松林,说他们像寄生虫。
她顾忌家庭和睦,从未与杨松林正面说过,只是旁敲侧击要求杨松林与他大哥分家。但杨松林顾忌到老母亲尚在,分家一事势必会惹其伤心,而母亲的年事已高,恐怕受不了这种打击,再加上二人刚刚成婚,手头实在拮据,也便一直嘴上答应,实际却是拖着。
一直到了杨松林老母亲突发心疾去世,办完丧事,汪敏最终忍受不了大嫂的为难,便在一次争吵中彻底爆发了出来,与大哥大嫂一家大吵一架不说,还与杨松林下了最后通知,若是杨松林与大哥再不分家,那就是他们这对小夫妻要分家。
最后杨松林也是没办法,便借了些钱,带她到了一无所依的水仙市打拼。之后经过一番折腾,其实也就是同村的杨念桐的帮助之下,二人最后被水仙市一所小学双双录取当了老师。
但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他们始终是租房子居住。灶台便在床旁边,而洗漱问题得到隔壁公共卫生间去解决。开始只有小两口两个人,到还能忍受,可后来杨大伟出生了,这便着实有些不方便了。于是二人便又在隔壁多租了一个房间,让杨大伟居住,才算解了燃眉之急。
可租住的房子,终究不是一个家该有的长久之计。
所以杨念桐当初提出的分配宿舍的名额的事,他们这两夫妻着实难以拒绝。
当然,现在想想,这终究是他们这做家长的自私罢了。无论怎么解释,都改变不了他们用自己亲生儿子的童年阴影,换取了后来日渐美好的生活。
其实汪敏后来一直都没能忘了这件事,特别是偶尔从熟人口中听到杨念桐家的消息时,她就心中隐隐作痛。
这也是为什么后来当得知杨念桐一家也住在梧桐别院后,她硬是选择多花十几万块钱,将新家安在了半个城市之外的世纪利华。
母亲的哭泣虽小,但却声声入耳。
杨大伟看了一眼母亲倚门而坐的背影,想去劝慰一下,但旋即又发现自己此刻似乎并不适合说什么。估计自己越是劝慰,越会起到反作用。
而正如那句老话所说,长痛不如短痛。不经历这短暂的阵痛,他们这个貌合神离的家如何能够能够揭掉那层旧疮疤,迎来代表希望的涅槃?
所以他见母亲并无其他动作,不至于发生危险,便硬起心肠,收回视线,继续说道:“我现在还记得,你们当初说我一个小孩子,不懂什么叫猥亵。我当初的确不知道什么叫猥亵,就连你们说的这个词,我根本都不知道是哪两个字。你们说那不过是个玩笑。这在农村其实很常见。许多大人见着穿开裆裤的小男孩,最喜欢也最经常做的事情便是玩弄对方裸露在外的生殖器。那并非是具有恶意的,甚至有些人实在表示对其以后可以传宗接代开枝散叶的祝福。”
“是的,那个时候我确实没有能力分辨猥亵与玩笑的分别,所以在高考时,我几乎没有犹豫便选择了学习法律这条路。我想一个孩童的话或许不那么值得信任,但一个律师的话,总归有些说服力吧。现在我已经通过了相关考核,也拿到了律师需要的两个执照,已经算是一个真正的律师了。我想我应该有能力对当初的那件事做出判断了。”
杨大伟收起笑容,神色认真地看向杨松林。
这个中年男人此刻不知是喝酒上头还是其他什么缘故,一张方正的国字脸涨得通红,看上去有些吓人。
杨大伟不为所动,继续说道:“而我现在做出的判断就是,他当初用嘴巴咬住我身体的敏感部位的举动,无论从那种角度,都无法用玩笑来解释,都属于彻头彻尾的,猥亵。对于这个解释,爸,你愿意接受吗?”
杨松林也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他握紧了双拳,咬紧了牙关。因为太过用力的缘故,整个身体都隐隐在发抖。
自从杨大伟上了大学后,杨松林就再也没听过杨大伟叫过他爸。
便是从妻子的手机里听到儿子称呼自己,也无非是一个“他”或者“老杨”罢了。
他想过弄明白其中的原因,可惜儿子从来不愿给自己打电话,而他也实在拉不下这张做父亲的脸去低声下气地询问。
当然这是一方面原因,而另一方面原因,则是他怕自己盛怒之下,把原本还愿意与母亲联系的杨大伟,给逼得彻底不愿意与家里联系。
这期间他恨自己的儿子无情,更恨自己教子无方。
有两年过年时节,他看着电视里处处都是阖家欢乐的笑声,甚至暗自发狠要与之断绝关系。
可这话不过是心中的一时之怒,一觉醒来,又如何能在硬得起心肠?
再说了,杨大伟怎么说都是他的种,身上流的是他的骨血。
儿子做的孽,和他这个当老子的作孽,有区别吗?
没区别。
所以这件事便一直拖到了现在。
他也曾想过,这其中的原因到底是什么。可诸多猜测,都被他一一推翻。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没想过问题的症结出在这个这件事上。
想到这,杨松林低下了头。
在刺眼的灯光下,一个人头状的阴影落在桌上,也落在他的眼前。
恍惚间,他仿佛看到了那个人头阴影咧开一张血盆大口,对其哈哈大笑:“杨松林啊,杨松林,你他么那叫没想过吗?你分明是想到了,却不敢承认罢了。”
“你就是个天生的废物,给不了老婆殷实的生活,还让唯一的儿子默默受了这种耻辱。”
“这个世上怎么会有你这般废物的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