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羊羽没想到自己的好心会引起郭刚如此强烈的反应。
但他也清楚,郭刚如此举动并不适是针对自己,只是一个父亲的本能反应而已。
但郭刚越是如此心疼郭振,他越是想要帮助郭刚。
他不甘心地继续说道:“叔,我……”
就在这时,青橙却恰到好处地出现在了他的身边,拽住了他的袖子。
感受着青橙的用力拉扯,看了看郭刚那张冷漠到极点的脸,周羊羽没再抵抗,任由青橙将自己拉回了书店里。
而郭刚也弯腰捡起了地上的抹布,重新清洗,然后再次擦洗起摩托车。
就好像一切都没发生过一样。
坐下来后,周羊羽顺手端起之前的茶喝了一口。随着温热的茶水下肚,淡淡的苦味从舌尖绽开,周羊羽的情绪也终于稳定了一些。看着背对自己的郭刚,他没来由地想起了以前听过的一个故事。
兄弟俩因为母亲留下的一头牛跑到县衙打官司。
兄弟俩都说这头牛是自己一手喂大的,感情深厚,所以母亲将之作为遗产留给了自己。
两兄弟在公堂上吵得不可开交,但谁也拿不出确凿的证据。
于是县官只能假装没办法地说:“那就把牛杀了,一家一半。”
老二听了眉飞色舞,大声赞扬县官高明。老大听后却暗自抹泪,最终跟县官说自己不要牛了。
于是县官便以此做出判断,将牛归属给了老大。
这个故事跟郭刚的经历虽然不尽相同,但却在某种层面上如出一辙。
郭刚就好比故事里的老大,而那对养父母就好比老二,郭刚自然是那头牛。
老大因为心疼亲手养大的牛,甚至宁愿放弃对其的所属权。
这与郭刚心疼儿子放弃追究那对养父母的责任,何其相似?
然而故事里的老大是幸运的,遇到了一个明察秋毫秉公断案的好县官,得以保护住了自己的利益。
可眼前的郭刚却似乎没有这种命……
他的牛被人教坏了,是非不分,认贼作父。
那个买走他被偷的牛的贼厚颜无耻,装聋作哑。
而他却找不到一个可以还他公义的县衙喊冤,只能咬碎牙齿往肚子里咽。
我尊重他的选择。
想起刚才郭刚说的话,周羊羽忍不住一拳砸在自己的大腿上,同时低声咒骂道:“去他妈的!”
这是尊重吗?
这他妈不就是欺负老实人吗?
想到这里,周羊羽忽然回头看了眼又在低头看书的江臣。
因为他知道,如果现实里也能有这样一个县官角色的话,那江臣便是一个很合适的人选。
等等!
周羊羽忽然又猛地一拍自己的大腿。
老板为何要破例,给郭刚一次回到过去的机会?
答案不是很明显吗?
自己怎么这么笨,这么简单的事情都想不到。
周羊羽忽然又有了主意,站起身,又朝郭刚走去。
他的话郭刚或许不乐意听。但老板的话,郭刚总不能也如此不给面子吧?
走到郭刚身后,周羊羽没有犹豫,开门见山:“郭叔,你觉得老板为何要对你破例?而且还给出了这么优厚的条件?”
郭刚没有回头,但却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一见有门路了,周羊羽一手指着身后的书店,继续说道:“我想你也应该能够想象到,让你回到过去,改变自己的人生,这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坦白告诉你,即便是老板,想要做到,也必然需要付出极其高昂的代价。这个代价之大,我作为书店的新员工甚至都没资格了解。
而且我还要告诉你,我们书店开了几千年,可老板真正为客人破例的情况,屈指可数。说句不怕你笑话的?就连我们这群员工,都对您这样的机遇感到眼红。真的,要不是知道这种事强求不得。我甚至愿意那我所拥有的的一切跟你换。而就是这样一份好意,一份堪称是天上掉的馅饼,你居然不想要!你说,你是不是傻?你对得起我们老板的一片苦心吗?”
“我……”
郭刚一听这话,也是感到了不安。
周羊羽说的这些,他当然能够想得到。
可想得到又如何?
想得到他也没办法心安理得地接受。
沉默片刻,他长吐一口气,黯然说道:“是我辜负了江老板的厚爱。一切就当做是我自己不争气吧。”
郭刚的再次推辞让周羊羽真的忍不住了。
他是真不明白为什么这个男人这么冥顽不灵。
他点了点自己的脑袋,大叫道:“郭刚,你这里到底出了什么毛病?这么好的机会你不去抓?怎么着?还想我们老板跪下来求你,你才答应?”
“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不是这个意思是什么意思?再说了,就算你不愿意,你有没有考虑过你家阿姨的意见?她跟你一起等了这么多年,图什么?就图今天你们高风亮节,多个日后常走动的亲戚?”
“……”
“你就真的忍心看着自己的儿子给别人当儿子?”
“我……我不愿意。”
“不愿意你为什么不答应!”
“我……”
“一个大老爷们,你有话就直说。你到底为什么拒绝这份好意?你别在这支支吾吾,有能耐把话说开了,也不用我跟个孙子式的求你,搁这浪费我的时间精力跟感情,很有意思吗?”
“小周,我真的很感谢你们书店的好心。但是,关于回到过去重新开始这件事,真的不必再说了,就当是我对不起你们大家了。”
“你!”周羊羽被气到失语,伸出食指,对着郭刚指了半天,才拍着胸口说道,“我最后再问你一遍,为什么?你即便不接受原因,也该给我们个理由吧?”
郭刚仰头看着天空好一会儿,才幽幽说道:“前几天的认亲,不但让我多了个儿子,也让我多了个孙子。小家伙五岁了,长得虎头虎脑,跟郭振小时候简直一模一样。刚看到那孩子的第一眼,不必别人介绍,我就知道,这是我们老郭家的种。”
周羊羽没好气地嘲讽道:“人家叫你几声爷爷了,就是你们老郭家的种?他姓郭吗?”
郭刚苦笑一声:“不瞒你说,孩子有些小,也有些认生,对于我们这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爷爷奶奶,不是很能接受,不愿意跟我们说话,也不喜欢让我们抱,相处两天,也没能叫我们一声。”
“既然这样,你为什么还要拒绝?”
郭刚忽然扭头看向周羊羽:“小周,我就是个没怎么念过书的农民工,关于你们什么修行界的事,没听过,也不懂。但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如果我现在真的选择了回到过去,改变了郭振被拐的命运,你说,那他的儿子,我的孙子,还能存在吗?”
这个问题涉及到了周羊羽的知识盲区,他挠了挠头,回过头看向江臣:“老板?”
江臣头也没抬,给了个简洁明了的答案:“不能!”
郭刚没有再说话,只是安静看着周羊羽。
这回轮到周羊羽语塞了。
沉默了片刻,他再次问江臣:“老板,那如果郭叔叔回到过去,改变了后来的一切。那我们的记忆还会保留吗?”
江臣的答案还是一样的简洁:“不会。”
“包括郭叔叔?”
“这要看他自己的意愿,是要记住还是忘记。”
周羊羽再次看向郭刚:“你听到了吗?一旦你选择回到过去,我们都不会保留与此相关的记忆。你所担心的一切,其实都不会发生。郭振还是会娶妻生子,你还会有孙子。更何况,他们注定不会在你的身边只是停留。”
郭刚没有说话,只是呆呆地看着前方,眼睛一眨不眨,恍若死去的尸体。
周羊羽的气势终于弱了下去,也特别放低了声音:“没有人会知道这一切的,包括我在内的人,应该都会受此影响,忘记这一切,除了老板。但不用我说,你应该清楚,老板并不会主动对你的人生做出干涉。如果还是不放心,你也可以让老板抹去你的相关记忆。那样的话,就没有被人会知道这个秘密,这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不就是等于什么都没发生过吗?你就当这半生是一个并不存在的梦。而郭振,他也不会知道他有过这样一个儿子。你们一家人平平安安团团圆圆的过你们的日子,这不是挺好吗?”
“真的可以当做没有发生过吗?”郭刚喃喃问道。
“谁都不知道,也没有人会拆穿,为什么不可以?”
摩托车后视镜上有些雨水干后流下的痕迹,郭刚看到后,顺手用抹布擦拭了一下。
无声地看着镜子中的自己,他轻轻摇了下头,轻声说道:“从小,我的父亲就跟我说,不问自取是为贼,即便没有人知道,也是如此。如果我因为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会拆穿,就做出如此选择,让我的孙子消失,让我的儿子失去他的儿子。那我究竟和那些人贩子有什么区别?
正因为知道失去自己亲生孩子的痛苦,我才更加不能接受这种事。无论如何,孩子是无辜的。我没有权利,也不会将他变成我追求自己人生幸福的牺牲品。所以,对于你们的好意,我只能心领了。你们也不必为我感到惋惜。要怪,就只能怪我命不好吧。”
命不好。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周羊羽就特别讨厌这句话。
因为别人总觉得他命好。
但他自己却从未这么觉得过。
郭刚表现出的倔强也着实让他有些抓狂。
他烦躁地来回走动,发出“嗒嗒”的脚步声,同时抓着自己的头发:“我就没见过你这样的人!简直就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不可理喻!你说你在我们跟前在装什么好人?装给谁看?谁会在意到这一点?郭振看不见,他的儿子也不会看见。他们不会知道你为他们牺牲了什么。他们只会在意,你的出现,改变了他们原本平平无奇的一生。你就准备当个路人吧。人家祖孙三代以后年三十团团圆圆吃饺子过年,其乐融融。而你,就跟阿姨守着空了一边的桌子安度晚年吧!”
面对周羊羽如此暴躁地诅咒,郭刚不为所动,只是继续擦着摩托车。
“嘿!”周羊羽冷笑了一声,绕过摩托车,从郭刚背后绕到了身前,弯腰勾头去看郭刚的脸:“你是不是现在心理特别满足,以为自己是个英雄?是个顶天立地的父亲?我告诉你,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儿。你就是个自私自利,自以为是的孬种!你信不信,若是你有机会将你做的这些蠢事去告诉郭振,他不但不会感激你,还会愤恨你!他变成一个认贼作父的糊涂蛋,你的纵容,你的包庇,也是罪魁祸首!”
郭刚忽然抬起了头,紧紧看着周羊羽,若有所思。
“怎么?被我戳中痛处了?”周羊羽冷笑着与郭刚对视着。
郭刚摇了摇头,忽然放轻了声音:“小周,如果有机会的话,你应该去和你的父亲好好谈谈。我觉得你对他,或者说,对父亲这个角色,都有着太多误解。我不太清楚你的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也不清楚你跟他的关系。他或许真的是个混蛋,但也许在心底,他其实也一直深爱着你。不管是不是这样,试着去了解一下他,并不是一件坏事……”
周羊羽呆立片刻,随后仿佛受了莫大刺激一般大叫道:“说你们自以为是,一点都没错!你要真有本事,怎么没把郭振说回到你身边?”
郭刚的表情顿时一僵。
周羊羽立刻意识到自己的话有些过分。
可他现在也却是说不出道歉的话,一甩手,快步穿过书店,进了后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