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坚强揉了揉泛红的眼睛:“她走了以后,我以为自己能够很快振作起来。可我发现我不能。我们曾一起发过誓,说是彼此的生命,说离了对方就会死。我不知道她的感受,但我是真的想死。”
“后来还是我们导师开导我。他把我叫到家里,师母做了一大桌子菜,都是我爱吃的。以前还没毕业的时候,他们夫妇也是这样。因为我们老家离得远,逢年过节也很难回去一趟。这个时候,导师就会把我们几个师兄弟叫到家里,师母就会大显身手,好好地吃顿饭。”
“那顿饭吃了多久,我就哭了多久。老师说的,我都信。我觉得坚持总会有好结果出现。”
“所以后来两年,我就一直没找新女朋友。我怕耽误人家。我想等自己的事业好一些了,再找。然而我没先等到好消息,却等到了一个坏消息。”
“师母病重。真的。我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觉得天都塌了。在我眼里,导师就是我第二个父亲,师母就是我第二个母亲。虽然我们从未说过,但我真的这么觉得。肝癌晚期。还转移了。后来我才知道。其实师母她早就知道自己有这病了,但一直自己瞒着没说。我导师和其他家里人都不知情。原因很简单。我导师为人高洁,两袖清风。挣的钱全都是明面上的。就这,有时候还会拿钱贴补一些贫困学生。”
“在这之后,我对他的看法就变了。他是高洁了,但他付出的代价却是师母在承担的。他在行善做好人的背后,是我师母用命换来的。这不公平。”
“医生说了,他早就劝过师母,早点治疗,其实希望很大,但我师母不同意,又不说,仍然操持着繁重的家务,劳累之下,早期拖成了晚期。在病床上躺了两个月,终于没熬住,走了。走得时候牵着导师的手,带着笑。别人都说,她能遇到我导师这样的丈夫,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呵呵,狗屁!要不是遇上我导师,我师母说不定能嫁个更好的人家。长得好看,学问又高,通情达理,结果偏偏被我导师的狗屁正义给吸引了。”
“所以我悟了。我不再信守导师给我的陈旧教条。我不管别的,只抓住委托人的心理。他们想听什么,我就说什么。他们关注什么,我就关注什么。官司不是重点,重点是我把他们当朋友一样去关心。就这样,我认识了很多朋友,很多慷慨的朋友。有些朋友,我明明把他们的官司打输了,辜负了他们的委托,但他们仍然把我当朋友,给我介绍客户。”
范坚强抹了抹眼泪:“我并非是要教给你什么。我只是告诉你,我的经历。你是个聪明人,你有自己的判断。”
杨大伟没有说话。他承认对方讲的故事很感人,很有说服力,但这并不是他打这通电话想要听到的。他在等,等对方说出他想听到的东西。
杨大伟什么反应都没有,让范坚强有些摸不着底。他只得硬着头继续唱着独角戏:“我很努力的赚钱,因为我发现钱虽然不是万能的,但是它确实能替人解决很多的烦恼。就比如帮助小丫。你都不知道,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很瘦,皮肤也没那么白,蜡黄色。是我替她安排健康的作息和饮食习惯,才将她的石头外壳打磨掉,露出了她本来的玉色。”
“因为出于对我初恋的亏欠,我对她倾尽了所有的感情和心血。只要能满足她的,我都尽量满足她。但是我也必须承认,我在关心她的同时,忽视了她可能对我产生了不应该产生的感情。这种毫无保留的溺爱,确实容易让一个少女动情。或者说,任何一个女性都很难拒绝这种发自真心的善待。而这些,我本应该注意到的。对此,我只能说句诚挚的抱歉。”
等了半天,就等到了一句轻描淡写的抱歉。
杨大伟无法解释他此刻的心情。很复杂。超出了愤怒可以解释的范畴。
但他还是让自己继续保持着沉默,因为他现在有点好奇,对方还能说出怎样的话来为自己辩解。
如果说之前他还对小丫的话存在一点疑虑的话,那么现在他已经可以完全信任了小丫。
因为范坚强虽然讲得很委婉,听上去也很逼真,但那是建立在他以为杨大伟并不认识钟小丫的立场上。但可惜的是,杨大伟并非第一天认识钟小丫。
钟小丫虽然此前没有具体地说过这件事,但在偶尔发泄负面的情绪还会自然地冒出与此相关的只言片语。杨大伟之前无法理解那些没头没尾的话语,将之归结为青春期少女的通病。
但现在听了两个人的讲述,这些疑惑终于得到了正确的解答。
他发出了没有声响的冷笑。
“当然,我最大的错误其实不在这。最大的错误在于,我接受了来自她的爱情。”
听到范坚强口中蹦出“爱情”这个词汇。
杨大伟笑得更灿烂了。
他从来没想过,这个神圣的词汇被人说出后竟也有这么滑稽的一面。
神他么的爱情。
一个腹黑中年男与一个纯情小萝莉的爱情。
连梦之国刑法都无法理解的爱情。
想想都觉得他么的崇高。
心知等不到对方说出自己想听的话的杨大伟,不再选择沉默,他笑出了声,没有掩饰,很大声。
“范律师,等你以后有了女儿,一定要告诉我。我到时候等等她,在她初中毕业前,一定送她一个完美无缺的爱情。”
范坚强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两腿搭在桌子上,随意抖动着:“杨律师,这话有些过分了吧。”
“你对别人做得,别人对你做不得?双标玩得挺溜啊。”
“嘲笑别人失败的爱情很有意思吗?”
“嘲笑失败的爱情当然没意思,但嘲笑一个强奸未成年人的罪犯,那是真的非常有意思。”
端起茶杯,吹了吹热气,范坚强看着起伏不定的碧绿茶叶,没喝,又将之放了回去:“此刻你对我的印象已经定型,我想我不管再说什么都是徒劳,你也不愿意往好的方向去想。所以我只能说,你还太年轻。这个世界有太多的人之常情,你还没来得及去体会,以后你会明白的。”
你还太年轻。
以后你会明白的。
听到这两句耳熟能详的话,杨大伟忽然觉得耳朵有些痒,忍不住用小拇指掏了掏。
这个世界上有部分人,很喜欢用这两句话来为自己不是很妥当的言行开脱。
他们自己做了错事,无法解释和弥补,便只好找到这样的借口。
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拖其他人下水,让其他人走上他们的老路。
如果身边的人都做了跟他们一样所谓“身不由己”的事,那他们犯下的错自然就变得情有可原了。
杨大伟上一次听到别人对自己说这句话还是好几年前,那个时候他才毕业,还是个职场新人。
他的直属上司总喜欢安排他替自己做些私事。比如端茶倒水、给花浇水、去食堂打饭之类的。
杨大伟一开始还没在意,还挺高兴,因为这个组长对他一直笑容和善,让他觉得很亲切,也教了他一些工作中的重要的,所以他觉得自己在能力范围就帮助一下对方也挺好。可没过多久,就连组里的其他老人也开始让他帮忙端茶倒水。
杨大伟这才意识到,如果自己再不做些什么说些什么,那等待自己的并非是更加光明的职场生涯,而是永无止境的包身工境遇。
于是他在一次集体会议上,当着大老板的面,质疑了自己的直属上司。
效果挺不错。
在大老板的严厉批评下,那位直属上司不得不做了内容深刻态度诚恳的检讨,并承诺以后再也不会让杨大伟替自己做这些私事。
会议结束,大老板让杨大伟单独留下,笑容和煦地关心杨大伟的生活与工作,只是等到谈话完毕,杨大伟起身要走的时候,他搂着杨大伟的肩膀,语重心长地嘱托杨大伟要改一改自己的处事风格,收一收自己的锋芒。
杨大伟以为对方要提点自己,便虚心求教。大老板便开始说起场面话,云天雾地地绕了好半天,杨大伟才听明白对方是在怪自己不该在会议上直接挑明这个事情。因为他的这种行为会影响公司内部团结,还会带坏其他新员工。
杨大伟不明白自己的这种合情合理地维护自身的言行是如何与不顾全公司大局,破坏公司内部团结联系上的,便继续追问大老板。
大老板没有回答,只是看着他和善的笑了笑,随后用力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你还太年轻,以后会明白的。”
之后大老板也不等杨大伟再提问,便将他推出办公室,让其自己去工作了。
当天晚上,下班回到宿舍后,杨大伟以比平时更快的速度洗漱完毕,躺在床上就开始想大老板打的这个哑谜。一想就是一整夜。
可能是他太过愚笨的缘故,直到第二天上班,他还是没想明白其中的奥妙,没想明白自己自我保护的行为究竟错在哪里。
最后,考虑再三,他怕自己的愚笨会耽误这家前途远大的公司,会破坏这些前途远大的同事们的彼此团结,于是便在直属上司别有意味的注视中,走进了大老板的办公室,说自己不能胜任这份工作,就不必干到试用期结束了。
大老板只是稍微惊讶了一下,随后也没有多说,挥手让他去财务领取自己的试用期工资。
后来,第一次接受到社会毒打的杨大伟迫于无奈,接受了自己导师为自己走的后门,进入了现在的正气律师事务所。
在刚进入正气律师事务所的时候,杨大伟其实也挺忐忑。他担心自己会如前上司和前老板所说,不收敛锋芒便无法融入社会,换了其他公司也一样。
但幸运的是,杨大伟进入正气律师事务所一直到今天,已经好几年时间过去了,都没有遇到之前的麻烦事。他仍然年轻,仍然不明白那些人打的哑谜,在遇到不认同的事情时,还是会义无反顾的大声表达自己的观点。可在正气律师事务所这边,他并没有如同前同事们所预期的那样,被排挤被孤立,还是和同事们相处的很好。
这也让杨大伟真的开始相信唯物辩证法所说的,道路虽是曲折的,但前途终究是光明的。
尽管人看待问题要辩证的看,不要非黑即白,但这并不意味着黑白可以混为一谈。
很多事情,黑的便是黑的,即使更迭了朝代与地点,它也白不了。
杨大伟一直以为这其实是个很简单的道理,不需要人多聪明就能想明白。但奇怪的是很多人不明白,其中不乏范坚强这样的成功人士。
这让杨大伟不由有些可怜起范坚强。
可惜了对方生得这一副光鲜皮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