逼一个刚与父亲和解的儿子与其父亲诀别,这自然是一件很不讲人情的事。
可范无救也没办法。
逝者不可追,这是天地定下的秩序规则。
比之天庭定下的天条,更具强制力。
便是逍遥自在的仙人,也难以与这种无处不在的秩序规则对抗。
虽然神话传说中,多有什么“活死人肉白骨”的传言,但那都是夸张过的。
仙人可以医治一个病入膏肓的病人,也可以救活一个魂魄离体的濒死者。但若一个人真的阳寿已尽,一般仙人都只能束手无策。
反正范无救目前知道的,明面上可以助人起死回生的东西,唯有西王母的长生不死药。
可这药到底什么样,或者说是否存在,从古至今,也唯有传闻以此药飞升的嫦娥与西王母本人知晓了。
当然,其实他手中的这本生死簿也能助人起死回生。
不过这本生死簿本身便是天地生死大道所化,想要用它助人起死回生,需要满足两个条件,一个是被救助之人确实阳寿未尽,一个则是能够抗住天地生死大道的反噬。
两个条件满足任意一条即可。
范无救只用过前一种功能,至于后一种功能……
江臣劝他想都不要想。
也正是出于这个原因,阴司一直就不提倡生人与亡者多做接触。
从这点来说,范无救之前帮助周羊羽面见周乾与方珏,现在又助周羊羽入梦见一下年轻时的周乾,已经是“仁至义尽”之举。
他也实难再帮周羊羽更多了。
这一点,他虽然没有明说,但他相信周羊羽这个懂事的年轻人应该很清楚这一点,自然也不会让他难做。
所以他也没再出声提醒,只是掩去自身存在痕迹,并随手将除了风吹树叶声之外的一切声响都尽数隔绝,将一份宁静祥和的气氛留给了周羊羽。
没过几分钟,旅店二楼拐角那栋房间的窗户窗帘被拉上,而那一闪而过的背影,刚好属于周乾。
之后的近半个小时里,周羊羽便一直呆呆看着旅店二楼最拐角那栋房间的灯光。毫无声息,仿佛一尊没有生命的塑像。直到那盏灯光毫无预兆的熄灭之后,他才突然地转过身,对着范无救笑着说道:“范老哥,我们回去吧。”
“不要再看了吗?”
“不必了。反正该看到的我都已经看到了。而且我今天好像已经耽误了你太多时间了。”
范无救笑笑,向着周羊羽伸出了手。
周羊羽很配合地将自己的手递给了范无救。
两只手接触的一瞬间,周羊羽只感觉到了一股强烈的“失重感”,就好像坠入了万丈深渊一般。
随后,当他惊醒过来的时候,人已经重新出现在了乌鸦广场。
身边的人群已经换了一拨。
“这个时间流速……好像跟大愚大师的黄粱一梦不一样?”周羊羽不是很能确定。
范无救却笑着点了点头:“自然,我的修为与大愚大师相比,那可差的太远了。”
周羊羽诧异地看了范无救一眼。
因为他的直觉告诉他,范无救这并不是单纯的客套话,而是真心实意这般认为的。
这可就有些说道了。
鉴于王苏州的特别提醒,他得以知道,范无救受到某个难关的阻挠,修为已经很久没有进展,并不如何高绝。具体是哪一境,王苏州不得而知,但估计反正不会超过大庶长。
不过这并不别人可以轻视这个范无救的理由。因为范无救可是还执掌着生死簿。
虽然只是一本副册,但已经可以帮他做到仙人以下无敌,仙人以上自保有余。
而若是到了远乡主场,那除了那些大罗金仙以及脑子出问题的仙人,恐怕还真没谁敢撩拨现在的范无救。
当然,范无救只要一天没摆脱“代理府君”的“代理”二字,就一日得不到生死簿的认可,自然也就无从随心所欲地使用生死簿。
可不管怎样,能让范无忌心平气和地说出一个不如大愚和尚,那大愚和尚的修为之高,似乎可想而知。
虽然早就知道大愚和尚的不凡,但如此不凡的程度,还是超出了周羊羽的认知。
“莫非大愚大师是仙人?不……佛门的话似乎应该叫阿罗汉?”
范无救摇了下头。
“不是吗?”
周羊羽有些失落,但也有些庆幸。
要知道,他之前可是婉拒了大愚和尚的收徒邀请。
拒绝一个大修行者的收徒邀请和拒绝一位阿罗汉的收徒邀请,可完全是两个概念。
如果说早知道大愚和尚是个阿罗汉,那他还顾忌什么剃度不剃度的问题?
不就是当和尚吗?当和尚有什么不好?
不就是需要遵守八戒吗?
要是真能认一个阿罗汉当师父,别说八条,就是八十条,周羊羽也自信能坚持下来。
可是范无救接下来的话又让周羊羽有些傻眼了。
“我摇头并不是说大愚大师不是的意思,而是说我不知道大愚大师是不是阿罗汉境界。其实不仅是我不知道,修行界里的大部分老人其实都很好奇他的境界问题。”
“什么意思?”
“你应该知道,受到绝天地通的影响,其实人间并不适合仙人长时间驻足。以往便是有一些仙人常在人间活动,可要么他们是生活在洞天福地之中,要么就是以一具化身行动,鲜少会有仙人以真身在人间行走。因为长时间呆在灵气匮乏的人间,对于仙人来说也并不是一件好受的事。这就好像一个在平原长大的人突然让他去到高原上,很容易出现高原反应。当然不是像高原反应那么夸张,可起码的缺氧的感受是会有一些的。”
周羊羽点了下头。
范无救继续说道:“如果从这个角度来看,在人间行走了大几千年的大愚大师就不该是个仙人境。但是,就在大概三千多年前,一只大上造修为的妖类为了自身修炼,验证某种邪门秘法,直接屠了一座小镇,并囚禁困锁了那些镇民们的灵魂,直接将往日平和宁静的小镇变成了一座人间炼狱。因为这只妖类使用了秘法遮掩的缘故,我们远乡并没有及时发现这件事。
但是,也许是机缘巧合,大愚大师刚好路过了那座小镇,立刻就发现了其中的异样,经过三天三夜的打斗,大愚大师才勉强将之斩杀。这场战斗由于持续时间很长,被很多人关注到了。有好几次,大愚大师都是命悬一线,侥幸才死里逃生。也因为这个,人们就将大愚大师当成了一个大上造修为的修行者。
不过超出所有人预计的是,这件事情并未就此了结。其实当初那只大上造修为的妖类犯下如此滔天罪恶,并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它的一位老祖宗——一个已经跨过九重雷劫,褪去凡身的妖仙。这只大上造妖类所验证的那种邪法,也正是那位仙妖搞出来的东西。
不过修士一旦成仙之后,天然便会受到天地的关注与压制。而这套邪法有伤天和,也未经检验,若是这只妖仙随意修炼,很可能再次惹来天劫。而这等天劫,只会比当初成仙时所渡九重雷劫更为凶险。
这名妖仙不敢轻易涉险,故而找来了自己的那个大上造子孙,让其替自己验证这套邪法的可行性,也算是积累实验数据,好为之后精进修改做准备。为此他们祖孙俩做了相当多的工作,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选中了那座偏僻的小镇,并布下重重阵法阻隔信息,这也是阴司未能及时发现的原因。一位妖仙的存心设计,确实算是这片天地一等一要命的事情。只是他们千算万算,没算到大愚大师刚好路过。”
范无救在这个刚好二字上加了重音,让周羊羽总觉得他是另有所指。
“真的只是刚好?”
范无救笑笑,耸了下肩膀:“谁知道呢?反正大愚大师行走人间数千年,总是会刚好碰上这些其他修行者一辈子也难以碰上的稀奇事。这也只不过是其中一件罢了。”
“那后来呢?大愚大师破坏了这件事,那只妖仙难道会就此善罢甘休?”
“自然不可能。那位妖仙为了验证自己的一门邪法,便可以犯下如此杀戒,自然不是一个良善之辈。而且大愚大师又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大上造修士,所以它怎么可能就此放过大愚大师?于是它在事隔百年之后,悄然来到人间,并于大愚大师应邀前往金山寺做客的路上,设下埋伏,偷袭大愚大师,力求一击即中。”
“事隔百年,还是妖仙偷袭大上造?这他么……”周羊羽忍不住爆了粗口。
范无救也是笑了笑。
其实他当初得知此事的时候,也是和周羊羽此刻差不多的心境。
“但凡能得道成仙之士,不管此人采取什么样的方式成仙,是靠蛮力破境,还是走捷径,都不是可以轻视之辈,至少在脑子上是没什么问题的。而妖类修士,受限于妖族之间的残酷竞争,大多都是极其善战之辈。因为脑子但凡不好的,不是被人族绞杀就是被同类相食。借此也要给你个忠告,以后但凡遇到修为突出的妖修,不管对方表现出何种秉性,千万别觉得对方是傻子,不然你绝对会付出惨痛的代价。”
周羊羽苦笑了一声:“我觉得范老哥你的这个担心实在多余,凭我这副身手,随便来个什么小妖……都够我受得了。”
说到这,周羊羽忽然想到了画皮。
那个喜欢化妆,因而当了美妆博主的小妖。
对方因为一念之差,放了他一条生路。
但遗憾的是,命运却没有放她一条生路。
他忍不住四处张望起来。
远乡大概是这片天地间最不讲究“人妖之别”的地方了。至少脚下这座新城似乎没有歧视妖族的传统。反正周羊羽刚才其实看到了不少妖族旁若无人地行走在诸多人族之间。只是数量极少,可能连百分之一都不到。
这其实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毕竟无论亡者身前是人是妖都一样,都需要在此接受审判,而后排队等待轮回。若是过了轮回台,那下辈子谁是人谁是妖,就是件说不准的事情了。那谁歧视谁,还有什么意义呢?
而以画皮的生前经历,基本不会被扔到无间地狱中去受苦,大概率是吃上一小点苦头后便在此等候轮回。
然而张望了一阵,周羊羽并没有能从川流不息的人群中发现画皮的身影。
他不禁嘲笑起自己的多心。
远乡何其之大,怎么可能这么巧就让他再碰到画皮?
当然,若是他愿意求一下范无救,说不准还是能够见到画皮的。
可是见了面之后又能说些什么呢?
感谢她的不杀之恩?
这听起来怎么都有些嘲讽的意味。
而且画皮见到他之后,除了尴尬与歉疚之外,应该也生不出其他的好心情。
那他又何必去打扰画皮现在的平静生活,为自己徒增烦恼?
特别是范无救此番带他来远乡的目的,不是为了让他拿起,而是为了让他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