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的时间是初秋,暑气刚消,寒气未至,气候也是梧桐市一年中最为让人感觉到舒适的。
特别是这早晨,太阳刚出来,温度不高不低,不使人燥热,也不觉得清冷。
对于患有花粉过敏症状的甄美丽来说,这也是她一年中最喜欢的季节。
然而此刻,站在这家不起眼的书店门口,沐浴着柔和的阳光,她却感觉不到任何的舒适,反而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惶恐与不安。
在她的认知中,生命一直是作为一种神圣而不可亵渎的圣物存在。
杀人是一种十恶不赦之罪,是需要偿命的。
所以她从未想过,面对自己的这种违背法律道德的问题,会有人能够以这样平和的语调给出这样的答案。
这个书店老板的话让她有种错觉,好像人命如同这满屋的书本一般,只是一样稀松平常的货物。想买就买,想卖就卖。
她忽然觉得,自己与眼前的这些人打交道,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错误。
或许,她本该一直装睡,不该去因为那个赵龙一句没什么证据的猜测而惊醒。
其实被这个问答给震惊的人还有赵龙与周羊羽。
他们与甄美丽同在梦之国长大,接受的是类似的教育,形成的三观也极其类似。
这种以人命为筹码的交易,在他们看来,当然是不合适的。
也就是在这时,他们忽然发现,自己对于书店的认知似乎还是太过浅陋。
他们想要说些什么,可看了看一旁似乎习以为常的王苏州,他们又都没有说什么。
事情只是开了头而已,又没有正式确定,他们就算有异议,那也应该看清事情后续的发展,再来发表才是。
穿着单薄病号服的甄美丽抱紧了双臂,以驱赶由内而外生出的寒冷。
江臣轻轻挥手,刚才悬在病床之上的茶杯自然飞到甄美丽手边。
“喝口茶暖暖身子吧。”
甄美丽犹豫了一下,伸手接过。
她低头准备喝茶的时候,却从那杯碧绿的茶水看到了有些陌生的女人。
头上被纱布包裹得严严实实,脸上肤色暗沉,还有几道极淡但却异常惹眼的疤痕。
这是甄美丽自病床上醒来后,第一次看到自己的样子。
虽然她对此早就有过一定的预期,可这个陌生女人的可怜与丑陋还是让她有些措手不及。
她抬起左手,摸向那些极淡的疤痕,手指末端传来的凹凸不平感将她刚才心中生出的动摇迅速平息。
与此同时,那颗名为仇恨的嫩芽,在一瞬间生长为一根粗壮绵长的藤蔓,将她一圈一圈缠绕箍紧,近乎窒息。
她必须要让吴德付出代价!
为此,她也可以不惜任何代价。
她不再犹豫,喝了口微烫的茶,暖了下身子,接着看向江臣。
“你都不问问我想让你们帮我杀谁吗?”
江臣依旧是那副淡然的表情:“这个问题并不重要。”
“为什么?”
“无论杀谁,对于我们来说,都无所谓。”
这真是个自信到有些狂妄的说法。
一般对于说出类似话的人,甄美丽通常会用上一个统称:“傻逼”。
但此刻,她看着这个书店老板平静的脸,看看安静躺在那的病床,又看看自己现在居然站立在这里的身体,却没有习惯性地在心底骂出来。
对方有能力将她于一瞬间弄到此处,甚至让她无视身上的伤痛站立起来,那也许真的有能力做到这一点。
她笑了笑:“那在江老板你看来,什么样的问题才重要?”
江臣平放在桌面之上的右手食指轻轻敲击了一下桌面。
“真正重要的问题只有一个,那就是你能否付出相应的代价。”
甄美丽脸上的笑容一滞。
刚才那三个人跟她一直也在强调这个所谓的代价。
现在看来,这些人找到她的最终目的,保不齐便是为了这所谓的代价。
但她却也并没有因此而感到退缩,她现在已经成了这个样子,还有什么样的代价是她所不能接受的呢?
她的人生无论从字面意思还是比喻的说法,都已是跌入谷底过了。
那她现在还有什么好怕的?
“那么江老板,杀一个人的代价是什么?”
江臣放下手中的茶杯:“在我们书店,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则,那便是等价交换。你想要从这里获得什么,那就付出等量的代价。我们不会占客人的便宜,但也不容客人短缺。
与此同时,我们书店又有着另一条与之差不多重要的原则,那便是众生平等。所有的生命,在我眼中都是等价的。无有贫富,无有尊卑,无有强弱。
在这两个原则下,无论客人是想要挽救一条生命,还是抹杀一条生命,所需要付出的代价,其实都是一样的。”
江臣并没有再说下去。
但甄美丽已然听出了对方的意思。
她眯起眼睛,轻声笑了起来:“所以我要杀一个人,就必须也拿一条生命来换?”
“客人很聪明。一点就透。”
甄美丽忽然想到了一个漏洞:“那这样的话,我是否能用其他人的生命来支付这个代价?”
江臣笑着摇了摇头:“客人所能用来作为代价的,只能是自己的所属物。生命这种东西,自然掌握在每个人自己的手中。所以你无权用别人的生命来支付这个代价。因为即便是你的父母或者子女,他们的生命依然是自己的所属物,而非是你的附庸。”
甄美丽又想到了一个漏洞:“我如果没听错的话,刚才江老板说的是众生平等,真要这么说的话,那岂不是一条狗的生命也与一个人的生命相等?那我又能否用我养的狗来支付这个代价?”
江臣依旧笑着,点了下头:“我知道客人的意思。确实,在现有的法律体系中,这些动物的生命是不能与人的生命相提并论的。但客人也了解到了,我们书店既然连杀人这种事都能做,那法律这种东西,对于我们其实并不存在太大的约束力。当然,其实更准确地说,书店行事,自有一套行为准则。
而在我们所遵循的这套行为准则中,并不会将狗这种生命当做是你的私人物品来判断。
即便这狗是你一手养大的,你也无权随意决定其生死。
当然,遇到这种情况,其实客人往往有一个折衷的办法。
因为虽然你不能擅自用狗的性命当做筹码,但你完全可以说服狗,让它心甘情愿地为你支付这个代价。”
甄美丽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还可以这样?”
江臣笑着点点头:“当然,而且这种事发生的次数并不算少。就前几天,我们店里还接了一位客人,他所养的宠物猪,便以自己的命去换了他主人的命。”
旁边的赵龙与王苏州听到这,忽然转头看了眼周羊羽。
甄美丽诧异片刻,又想明白了。
现在这世道,既然连修行者以及异常人类都是真实存在的,那这书店有能力去探知一只宠物猪的想法,似乎也并不值得意外。
江臣继续说道:“若要说的难听点,其实在我眼中,人与狗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差别。甚至在极个别的情况下,某些人还比不上狗的纯粹。”
甄美丽忽然想到了网上之前流传的一句玩笑话。
与人接触的越多,便越喜欢狗。
甄美丽以前对这句话挺喜欢的,但也只是喜欢,没有什么感触可言。
然而现在,她想起吴德,却不得不承认,这句话说得简直太漂亮了。
她冷笑着点了点头:“江老板说的对。我也是才发现这一点。你有时候花时间精力去爱一个人,还真不如去爱一条狗。至少狗只要你管它温饱,它就不会背叛你。”
甄美丽看着江臣那张言笑晏晏的脸,犹豫了一下,忽然问了个实在不中听的问题:“那江老板,有没有人提出的条件,是以他的命,来换你的命?这似乎并不违反你刚才提到的两个原则不是?”
周羊羽与赵龙都有些不高兴,但碍于性格,没有说什么。
可一旁的王苏州却是扯起嗓子不客气地说道:“甄女士,你这么说话未免有些太不地道了吧。我们好心好意将你当客人,你却拿我们当傻逼?”
甄美丽心中一慌,连忙道歉:“对不起,是我失言了。”
江臣只是笑笑没说话。
甄美丽这才又平静了一些。
可经过这一遭后,甄美丽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她承认,她的确想让吴德死。
但她想的是对方手段如此神通广大,应该能有一种不牵连到自己的方法杀死吴德。她可以花点钱,神不知鬼不觉做成这一点。这样的话,她既能报了仇,也还可以照常过自己的日子。
但她没想到,对方提出的这种代价却是用她本人的命来偿还。
这就不免让她感觉到非常不值。
那个贱人的命,凭什么能与她的命相比?
再说了,若真要以命换命,她自己藏把刀,自己都能办到,又何必经过这些人的手?
而若是不杀吴德,甄美丽一时又想不到什么解恨的法子。
犹豫再三,甄美丽看了看头顶那块写有如果如果书店的招牌,还是没有再问什么其他的问题。
她还是摸不准眼前这些人的套路,摸不清今天这些事到底是福是祸。
但有一点,她心中却是一清二楚。
这世上没有天上掉馅饼的事。
就像她投胎成为她父母的女儿,看似享尽荣华富贵,但后来,她不也还是为自己的这种幸运付出了代价?
她父母为了自己的商业利益,拼命逼她嫁给一个她根本不喜欢的男人。
但不知道幸运还是不幸的是,那个男人在结婚后不久,便因为醉酒驾驶,连人带车,烧成了飞灰。
她这才因祸得福,重新恢复了自由身。
再后来,她便认识了吴德。
她原本以为这将是自己人生的崭新开端,但却没想到,这个男人会成为自己跌落悬崖的最后一块绊脚石。
眼瞎耳聋的老天,一向待她不怎么样,此时又怎么会那么好心呢?
她喝尽杯中茶,笑着看向江臣:“这代价太大了,恐怕我是无福消受了。”
她原以为对方如此费尽心机将她带到此处,若不从自己身上榨出点油水,便不会善罢甘休,也做好了出点血的准备。
但让她万万没想到的是,江臣对此并无任何不满的神色,只是笑着说道:“那我们便有缘再见。”
话音落下,甄美丽又觉一阵恍惚,再睁开眼时,手中茶杯以及身前的书店尽皆消失不见。
她又重新躺回了那张满是消毒水味道的病床。
浮肿的背部再次隐隐作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