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长时间凝实灯管,杨大伟觉得眼睛有点发花。他闭上眼睛,缓解着眼睛的酸痛。
意义不明的盐水从眼角挤落。
“懦弱的我,也是我吗?”
咚。
随着塑料笔壳敲击木桌的声响落下,老人温和又略带沙哑的声音紧接着响起:“所以真正拯救你的人,就是你自己。你也不必再向外找什么救世主了。”
“单爷爷,我都没有说出事情的具体情况,你就做出这样的判断,不觉得武断吗?”
“你是个挺不错的小伙子。这可不是我说的,而是老李夫妇他们说的。”
“他们会这么说,只是因为我帮了他们一点小忙。”
“那不然呢?你还想帮着他们养老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说,也许我是装的,只是为了营造一个良好的形象。”
单神雷呵呵笑了笑。
“难道我说的不对吗?这个世界上有不少这样的人。总是喜欢在人前维护自己光鲜亮丽的一面。”
“大伟啊,不是我看不起你。你要真有那演技,你能相亲这么多次都找不到个合适媳妇儿?”
杨大伟睁开了眼睛,可还是找不到反驳的理由,于是他也只能笑了起来:“好像还真是这么回事。”
“我不知道在你身上究竟发生过什么,也不知道你过去是怎么样的。但我想,你说的差点,是你最终并没有成功对不对?”
“到临头的时候,没有勇气下得去手。”
“这不就结了。你一个光说不练的假把式,在这跟自己较什么劲?有句老话,你可能没听过,但很适合你现在的情况。‘百善孝为先,论心不论迹,论迹寒门无孝子;万恶淫为首,论迹不论心,论心世上少完人’。其实人与禽兽之间的区别还是很明显的,就有那么多道德与律法划定的线,你迈过去了,越了线,就是禽兽,而没迈过去,没越线,你就是堂堂正正的一个人。说实话,这种话不该我对你说,你自己就是学法律的。不是有什么犯罪中止与犯罪未遂吗?其中的区别,你应该比我清楚。”
杨大伟低头沉默不语。
单神雷决定加大点火候:“你为什么学法律?”
“为了……帮助一些需要帮助的弱者。”
“你帮了吗?”
“帮了一些。”
“帮到了吗?”
“帮到了……吧。”
“你有用自己的所学去做一些违反原则的事情吗?”
“没有。”
“如果这样的事请发生在另一个人身上,你会觉得他是个罪人吗?”
杨大伟摇了下头。
“那你凭什么觉得自己不是个好人?”单神雷用力在桌子上敲了几下,痛心疾首地说道:“为什么同样的事情放在别人身上就没问题,到了你自己身上就有问题?这不是赤裸裸的双标吗?”
“我是个律师……”
单神雷冷笑一声:“哦,你还知道你是个律师?你要不提,我都以为你是个道德圣人。”
“我……”
“你什么你?”
“我知道了。”
“真的知道了吗?”
杨大伟终于抬起了头,对上了单神雷的目光:“其实在进来之前,我自己就想明白了一点。可是我无法确认自己的想法是不是对的,所以……”
“所以你希望找一个裁判替你裁决一下。”
“是。”
“那么现在你觉得我裁判得是否公正?”
“是。”
“那么你是否能够完全认同自己内心的想法了。”
“能。”
单神雷收起了严肃的神情,又换回了和颜悦色的微笑:“无论如何,我始终相信,一个愿意严格要求自己的人,是可以称得上一个好人的。也正是因为如此,我才会将名片给你。不然你以为,任何人都能从我这得到这张名片吗?”
认同的力量是无限的。
杨大伟此刻体会到了这一点。
他揉揉眼睛,笑着说道:“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单神雷满意地点了点头。
杨大伟忽然想起一件事,好奇问道:“单爷爷,我能问一下,是只有好人才能进入书店,购买如果吗?”
“当然不是。”
“那这么说,也有坏人会获得这种机会?”
“当然。”
杨大伟的表情顿时变得微妙起来。
单神雷何其老辣,一眼就看出了这个年轻人在想什么,呵呵笑道:“怎么了,是不是觉得很失望?”
杨大伟没有回答,而是反问道:“那如果坏人的愿望是躲避刑罚呢?也会得到满足吗?”
“当然,只要他能付得起相应的代价。”
在听到单神雷的肯定回答后,杨大伟挺直的腰杆渐渐垮塌了下去,像是背负了什么不该背负的重物。
单神雷笑了笑,决定还是别捉弄眼前这个厚道的年轻人了:“不过,请相信我,他们与其向书店提出躲避刑罚的交易请求,还不如老老实实的去向官方自首。”
杨大伟精神一振,诧异地问道:“这是为什么?”
“因为凡间的律法所能赐予他们最严重的刑罚不过是死亡而已,但在书店,死亡有时也会变成一种奢侈的享受。”
单神雷的语调依旧稀松平常,好像在说一件家长里短,但其中透露出的隐藏意思却让杨大伟不禁打了个寒颤。他回忆着之前看到的书店老板的模样,有些不敢相信:“可是江老板,看起来似乎并不……”
“并不什么?”单神雷笑着眨了眨眼。
杨大伟这才想起自己与江臣不过两面之缘,好像没有什么资格去评判对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摇摇头,而后将话题又重新放回了自己身上:“那单爷爷,你看我现在的用药需要调整吗?”
单神雷沉吟片刻:“我先帮你减一点,先看看睡眠效果以及之后的心情状态,再做进一步的打算。”
“对了,单爷爷,你还记得早上有个叫杨晓丽的患者吗?”
单神雷低头写着处方:“有什么事吗?”
“你能跟我说一下她的情况吗?我们是小学同学,多年未见了。”
单神雷忽然抬起了头,神情严肃,将写好的处方递向杨大伟,却没有放进其手中,同时认真地说道:“不能。这涉及到病人的隐私。你作为一个律师,这点不用我提醒你吧?”
杨大伟伸出去的手尴尬地僵在那里:“对不起,单爷爷,是我冒昧了。”
“念你并无恶意,我也就不多说什么了。只是希望你即便不要向以前那样对自己太过严苛,但是也不应该就此放纵自己。”
“是。”
“而且既然你们小学同学,如果关系一般,何必多管闲事?若是关系亲密,你又何必问我?”
“嗯,我之后会跟她本人沟通的。”
单神雷这才将处方放到了杨大伟手上:“对了,虽然我觉得你不是那样的人,但还是要嘱咐一句。人家已经快结婚了,就是你再有什么旧情复燃的想法,也该收敛一点。当然,若是你非要觉得你们是真爱,错过了会可惜,那就得抓紧时间了。我之前听她说过,她要过几天才去领证。”
“啊?”杨大伟惊叫一声,这才明白单神雷是误会了,连忙解释道:“单爷爷,不是这样的,我跟她不是你想的那样。”
“既然这样那最好了。行了,你要没什么稀奇古怪的问题要问,那就叫你朋友进来吧。她是叫钟小丫?有什么问题想咨询的?”
“她……”杨大伟犹豫了,不知该怎么介绍了。
单神雷顿时明白了,钟小丫的问题看来很棘手,不然杨大伟也不会这么为难。
“她才十五岁,未成年,家里人呢?”
“父亲去世了,母亲……母亲暂时有事脱不开身,就托我带她来看看。”
“既然这样,你就是代表的她母亲,这里就不涉及什么隐私不隐私的事情了。你只有先跟我通下气,我才好对症下药不是?不然待会我一头雾水的,沟通起来也麻烦。”
杨大伟于是不再犹豫,将自己所了解的信息跟单神雷介绍了一遍。
听到如此复杂的人生经历,单神雷也情不自禁地叹了口气。饶是他见多识广,可是也没见过这么不幸的遭遇。
一时之间,他也有些不知说什么好,只好点了下头,表示知道了,而后说道:“我会尽力的,你去叫她进来吧。”
钟小丫就在门口倚墙而立,杨大伟招了招手,她才不情不愿地走过来。
“单医生人很好的,我的病就是他治好的。你不用感到害怕或紧张。”
钟小丫点点头,进了诊室。
杨大伟关上门,想在这里面旁听,却发现钟小丫没有坐下,而是在盯着自己看。
“怎么了?我脸上有什么吗?”
钟小丫没说话,倒是单神雷呵呵笑道:“大伟啊,我看你还是在外面等一会儿吧。”
杨大伟这才明白过来,点点头:“那就请您多费心了。我就在门外,有什么事就叫我。”
说完他就出了房间,关上了门。
站在门口,倚着墙壁,杨大伟就开始胡思乱想钟小丫与单神雷的沟通情况,可想了一会儿,发现自己在这里空想只是徒劳,于是掏出手机,打开信微,找到了杨晓丽的头像。
对着空荡荡的打字框,他手指头抬起,却又很长时间没能落下去。
虽然已经决定将自己曾经做过的蠢事情向对方坦白,可他实在不知道要如何开口才能对对方造成的伤害最小,又有些害怕对方听到这件事之后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
为难之际,他顺手点开了杨晓丽的朋友圈,想看看她最近的生活动态,找找切入点,却发现杨晓丽设置的仅三天内容可见,而这三天又并没有添加状态。
又发呆了一会儿,他强行憋出了一段话,可反复读了几遍,始终没敢发出去,又将之删除了。
过了约二十多分钟,钟小丫打开门叫他,把他从发呆的过程中惊醒了过来。
他看了眼钟小丫的表情,发现对方神情依旧平静,也没有刚哭过的迹象,心头稍稍放宽了一些。一进门口,他就赶忙问道:“单爷爷,怎么样?结果?”
单神雷笑着点头:“我让她做了两份抑郁状态测试,结果都挺好的。你回去让她母亲尽管放心。”
“真的?”
“我还能骗你不成?”
“不是不是……”听到这个回答,杨大伟看向钟小丫,却发现小姑娘不屑地瞥了他一眼,扭过头,眉宇间也有了几分笑意。
一颗提了好久的心终于放下。
“人家小姑娘可比你坚强多了。不过这段时间,还是要请你多多关心关心她。朋友这两个字,可不是那么随随便便的东西。不过我相信你,能扮演好这个角色。”
“我会竭尽全力的。”
“不必太过紧张,保持平常心就好,不要说的人家好像是个病人一样。”
随后,单神雷又叮嘱了几句,然后才让杨大伟带着钟小丫离开了。
拿完药,走出医院大楼,杨大伟抬头看着天空。
此时阴云已经完全散去,天空又恢复了往日的明亮与纯净,干净地蔚蓝色,如同一片温暖又静谧的海,将整座人间温暖地抱在怀中。
没了湿气的风好似翻涌的浪花,俏皮而又温柔地拍在人的脸上。
痒痒的,暖暖的。
杨大伟忍不住伸了个懒腰。
如同生锈的骨骼间发出一连串炒豆子般的脆响。
在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后,杨大伟转过头,看向身边的少女:“我们去动物园吧。”
听到杨大伟这没头没尾的一句,钟小丫愣了一下,仰起头,看着身边这个比自己大上好几号的朋友,不明白对方是哪根筋搭错了。
“你不是说,那里的大熊猫是你最好的朋友吗?”
钟小丫翻了个白眼。
这种蠢话,真的会有人相信吗?
“所以我非等让它知道一下,明明我才是你最好的朋友。”
西装革履的壮汉摩拳擦掌,明亮的眼睛里闪过跃跃欲试的神色。
“呵呵……”
少女冷笑一声,不屑地瞥了他一眼,随后就自顾自往着地铁站走去。
杨大伟不明所以,挠了挠头,快步跟上。
按照他的预想,少女听到他发来的约会邀请应该会欣然应允才对,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不声不响的,弄得他挺挫败的。
果然,女人什么的,就是太麻烦了。
还是那些厚重的法典最为可爱。因为无论你如何对待他们,他们总是安静地躺在那里,不离不弃,而不像女人,总喜欢若即若离。
正在胡思乱想的杨大伟忽然觉得手心一凉,一只柔弱无骨的小手悄悄地塞入他的大手中。
带着少女特有的甜糯气息的声音紧接着响起。
“我要吃那的豪华至尊版糖葫芦。”
等等,好像女人也没有想象中的麻烦。
杨大伟将那只小小的手掌紧紧握在手心,轻轻前后摇晃起来。
“得令!我的三十六D小姐!”
“谢谢!我的六厘米先生!”
“喂,你这么说是不是有些太过分了!”杨大伟脚步一缓。
然而才到他胸前的少女却不知哪来的力气,拖动着他魁梧的身躯朝着通往快乐的车站小跑而去。
如同银铃般的笑声拉着路边金黄的梧桐树叶翩翩起舞,随风散落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