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邃而黑暗的深渊里,一座巨大的山峰如同雨后春笋拔地而起。
那场面之震撼,恐怕没有人能够不为之动容。
事实上,即便是春笋,也需要几天的时间才能长成修长而翠绿的绿竹,而这看似简单的奇迹,实则是种子在地上经过了几年漫长的积累,厚积而薄发,才造就的。
所以春笋破土而出,无论从哪方面来说,都远无法与这不过数分钟内出现的地质演变相提并论。
感受着扑面而来的狂风,王苏州默默吞咽着口水。
他曾在那个万年前的十年一梦中,见过万军厮杀的景象。
黑压压的两帮人,如同两只蚁群一样咬合缠斗在一起,几乎是每一分钟都有人在哀嚎中死去。
那是生在和平年代的他无法想象到的。
他曾以为,那必然是他此生能够见到的最蔚为壮观的景象。
可现在,他才发现自己错了,而且错的离谱。
“看来老板今天真的很生气。”
一旁的范无救也啧啧两声,深表为然道:“这景象,别说你没见过,我在无间地狱里也没见过。其实说起来,老板这么生气的场景挺少见。我跟了他几千年了,也没见过几次。今日我们算是大饱眼福了。”
说着,他看向身边的杨晓丽。
这个病恹恹的魂魄安静立在那里,直视前方那惶恐中的巨龙。如同绸缎一般的黑色长发在风中飞舞着,映衬得她此刻的面色更加惨白。
他犹豫片刻,将手伸到杨晓丽眼前,遮挡住了她的视线:“接下来这一幕,有点血腥,还是不看的为好。”
杨晓丽看着那只手掌的纹路,咬着嘴唇,沉默了片刻,方才摇摇了头。
范无救迟疑道:“你确定要看吗?”
杨晓丽又是沉默片刻,说道:“我已经长大了。我已经不再……害怕面对这个世界残忍的那一面了。”
声音低沉喑哑,像是诀别。
和过去的自己。
范无救作为过来人,当然清楚,这是成长,灵魂的成长,有别于骨骼血肉的成长,但从某种程度来说,这比骨骼血肉的成长更为重要。
因为决定一个人是怎样人的,并非是他的外表,而是被沉重肉体外壳紧紧包裹其内的,那轻如鸿毛的灵魂。
可也正是作为过来人,他很清楚,那种灵魂撑破肉体骨骼的成长有多痛。有为数众多的人没捱过去其中的疼痛,或是疯掉,或是死去。
所有从古至今,无数年轻人想着快点成长起来,可成长起来的年长者却又总是怀念起过去。
若在以前,范无救当然会欣喜于看到这种成长的发生。
可此刻,成长于杨晓丽而言已经没有了任何意义。
人的生命只有一次。即便走过轮回,重回人世,那也是另一个人了。
她的生命,已经和她的身体一起,永远地留在了今天这个如梦似幻的夜里。
范无救心疼地说了一句:“其实不看也没什么,这里没有人会觉得你懦弱。”
杨晓丽只是咬着嘴唇没说话,倔强得让人心疼。
无奈地叹息一声,范无救收回了右手。
山峰已近在眼前。
尖细的峰顶已经显现出粗大而狰狞的一面。
挡在那山峰上冲路上的杨念桐终于按捺不住心中的惊恐,发出了绝望而无助的哀嚎:“不!”
行百里路半九十。
终点前那一小截路所花费的时间似乎要比之前九十里路所花费的时间都要漫长。
在度过了近乎时间停滞的五个呼吸后,那哀嚎和山峰长枪的冲刺同时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声巨大到如同雷神震怒的龙吼。
吼!!!
感受着前所未有的剧痛,如同小山一般的龙兽身体一个哆嗦。
狰狞的龙首高高昂起,巨大的龙口张开,一道粗大的龙息轰然喷发,直冲宫殿顶部。
片刻之后,坚硬的大理石屋顶就被滚烫如岩浆的龙息烧穿。
火星四散,纷落如雨。
如果刨除掉那个疯狂扭动身体,发出意味不明的吼叫的巨兽,眼前的景色算得上是奇观异景了。
“没事吧?”
范无救转过头,随手拍散一团溅落向杨晓丽的流火。
感受着那逼人的高温,杨晓丽下意识抱紧了自己的身体,但仅存的一点倔强还是帮助她站在原地,没有退后。
面对范无救的疑问,她小声却又坚定地说道:“我刚才没有害怕。”
范无救理所当然地点头:“那当然啦,你可是敢与恶龙以命相搏的人,公主殿下。”
杨晓丽看着范无救愣神片刻,才似是哀怨地问了一句:“你们叫一个陌生人公主殿下怎么这么熟练?”
范无救不明白她到底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嘿嘿傻笑着没说话。
杨晓丽也跟着笑了起来:“听你朋友的意思,你们也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了,所以应该也不是只叫过我一个人公主殿下吧?”
范无救不知道怎么回答,只能装傻充愣,眼睛发飘,似是走神。
而杨晓丽似乎也没指望得到回答,或者在她心中早已有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她转过头,看向那只苦苦挣扎着,想将自己的身体从山峰上拔出来的巨龙,喃喃说道:“你知道吗?就在刚才,我还觉得这个世界如此丑陋,居然能孕育出这样的怪物。”
范无救也转头看向那只想动又不敢动的巨龙,感到一阵快意恩仇的同时,又不免菊花发凉。
要不怎么说人家是老板,而自己就是个打工的。
就这种惩罚手段,我八爷在地府兢兢业业数千年,论起杀人虐鬼,本以为自称天下第二,没人敢认第二,现在看来,只是坐井观天罢了。
他摇头笑笑:“那现在呢?”
“现在?”杨晓丽抬起头。
龙息已经变小,但火雨还在继续燃烧下坠。
她迎着火雨坠落的方向伸出了手。
无数落石宛如流星一般呼啸着从她身边一闪而过,堕入眼前的无底深渊,消失于无声无息中。
但从始至终,没有哪怕一颗小石子将她砸中。
杨晓丽知道,眼前的火雨之所以表现的如此可爱,而没有向她展现残酷的一面,只不过是因为她的身边站着他们罢了。
“但此刻站在你们身边,我突然觉得这个世界好美!”
那美的到底是世界,还是我们这群人?
话到嘴边,范无救终究还是把问题又咽了回去。
这样的话说出口,用老王的话说,也太跌份了。
杨晓丽忽然大笑着,在原地蹦跳着,欢呼起来。
“我还没亲眼见过流星雨,但我想,那大概也就是和眼前的这些一样吧。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流星雨,真的好美,不是吗?”
更何况,有些答案,其实就摆在人的脸上,不是吗?
范无救站在原地,看着如同一个孩子一般雀跃的杨晓丽,眯着眼微笑着,用低不可闻地声音说了一句。
“是啊。这个世界好美。所以我才不能让那些丑陋的怪物,再把她弄脏了。”
诸多陈年往事,一如眼前纷飞的火星,明灭不定,波澜起伏。
对着今时人,范无救忽然想起了旧时月。
世人多知黑无常,少有人知范无救。多知黑无常是阴司里要人命的勾魂使者,却鲜少有人知道,他在成为黑无常以前,也是个人,也曾“当时年少青衫薄,满楼红袖招”。
说起来,其实老天待他不错,投的是个好胎。家里老父经商,积攒万贯家财,富甲一方。不过老天也照常给他关了一扇窗,他母亲在生他时难产出血而亡。他父亲老来得子,对他自是疼爱有加,可无奈忙于生意,常年离家奔波,只能将他交给后娶的小老婆照顾。可怜那小老婆不过比他大了十几岁,自己都照顾不好自己,又如何能管得住他?
于是他便成了个有爹娘生,没爹娘养的野孩子。
照理说,这样的人到哪里都不会受欢迎,可这架不住他兜里有钱啊。于是他走到哪都是呼朋引伴。不过既然是冲钱来的,可想而知那些人的成色。而跟这些人做朋友的下场,更可想而知。
但这可想而知的事,却从来没有人想起去提醒范无救一声。
“一个都没有啊。”
当时的情况,即便是现在范无救想起来,也觉得这心是凉的,只有脑门子上的血是热的,把头发都顶了起来。
同样是弱冠之龄,别人都是忙着埋头读书考取功名,就他整日里出入酒肆青楼。别人是琴棋书画无所不精,他是吃喝嫖赌,样样齐全。鱼肉百姓可能算不上,但横行乡里那却又绰绰有余。反正正常人见了他都想绕道。
而他也是在那个时候认识的谢必安。
那是一次去山中打虎途中,谢必安趁他逞能落单,从树上跳了下来,骑在他身上,将他狠狠揍了一顿。
那时的老谢便已然有了后面的高冷范,高来高去,片刻之后,留下一脸茫然的他躺在原地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事后范无救也曾重金悬赏过谢必安,可是当慕名而来的人看到他亲笔画的通缉令后,无不感叹这世界竟有长得如此另类,莫非是传说中的妖物?把范无救气得是七窍生烟,好几天没醒过酒。
于是事情就告一段落。
而后,如果没有意外,范无救觉得自己可能就会像很多故事里专门警醒世人的登徒子一般,沉湎于酒色,最后也死于酒色。
可是众所周知,这个世上哪能没有意外呢?
他父亲是老来得子,又终年到处奔走经商,劳累过度,一病不起,在范无救而立之年便撒手人寰。
可那时的范无救,除了没事裤裆是立着的,别处哪都立不住。偌大一个家产,不过几年时间,便败了个精光,落了个家徒四壁的下场。
而也就在这时,他再次撞见了谢必安。一路追了八条街,他才终于在一处无人的巷口里追上了谢必安,然后便很自然地又挨了一顿胖揍。歪在墙角,他终于得以问出了憋在心中多年的问题。
“为什么我身边的人见到我无不称赞有加,毕恭毕敬,你却会莫名其妙地打我一顿?是不是因为嫉妒我比你帅?”
想到这,范无救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现在都记得谢必安当时的表情,好像吃了狗屎一般,难以接受,但又有口难说。
不过,老谢,你应该想不到吧。
其实那天躺在地上,我看着肩披浩日光辉的你,也觉得这个世界原来……
比我想象的要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