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一个律师,每天的工作内容有大量的咬文嚼字,所以杨大伟立刻就发现了这个女子的问题的奇怪之处。
什么叫如果我抑郁失眠?
你到底是抑郁失眠了,还是没有抑郁失眠?
而且你都来到医院,来到候诊区了,不等着问医生,问一个素不相识的病人又是什么意思?
只是稍微想了一下,杨大伟就放弃了刨根问底的职业病。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他摇了摇头,没有正面回答。
其实这个问题,他勉强也可以回答一些。这段时间,因为自己的病,他上网查阅了不少资料,还买了一些心理问题方面的书,学习了一些常识,再加上来了医院这么多次,吃了不少药,也和一些同病相怜的人沟通过,知道治疗这类疾病的药物其实也就是那么几种。
但他更清楚,自己知道的其实只是皮毛。而他要是就用这些半吊子的知识去冒充医生,回答女子的问题,并非是帮她,而是实打实的害她。
这样的例子,杨大伟此前也遇到过一些。
就前段时间,他还遇到一起劳动纠纷的案子,两个委托人一开始就是听信了网上一些所谓内行人的建议,也不顾具体情况具体分析的原则,凭着自己的想象去与公司掰手腕,维护自身权益,然而啥都没落到,最后走投无路之下,才想起找律师打官司。凭白走了不少冤枉路不说,还有因为过了合同时限的,导致杨大伟即便想帮忙也没办法了,只能不了了之。
对于一些网上所谓的内行人来说,也许他们并非恶意,可能也是出于好心。但很多事情,并非寥寥几句话就能说得透彻的。
举个最简单的例子,如果你生了病,根据自己的症状去网上寻找相关解释,哪怕只是普通的感冒发烧引起的症状,也可能被误导成为某种绝症。
在意识到这些事情之后,杨大伟就很少会在网上回答一些求助者法律信息,以免误导别人。自然而然地,他更不会在自己并不很了解的领域随便发言。
特别红衣女子问的还是这种抑郁这类心理疾病。要知道,这类心理疾病并非如很多人想得那般,只是病患太过矫情,只要多想开就好了。事实上,杨大伟此前也是这般觉得的。可等到他真的患上这类病后,他才知道,自己曾经的想法有多么幼稚。
抑郁是种情绪不假,可它变成疾病之后,对人造成的伤害却不仅仅是心理上的,在生理上也会造成患者的许多器质性转变。那些生理上的转变,可不是光靠患者想开就能解决的。
对于这个回答,红衣女子有些失落,但也只是一点点。或许她本身就没有对杨大伟抱有什么希望。
“你也是第一次来看病。”
看着红衣女子并没就此离去的意思,杨大伟有些心烦,但却又不好意思表现,只能继续微笑着不言不语。
他的“以不变应万变”落在红衣女子眼中,成了默认的表现。她叹了口气,不再保持着自己并不标准的普通话,而是换回了更舒适的梧桐市方言,连珠炮似的说道:“哎呀,有时候老天爷是真不长眼。你看看,你这么一个标致的小伙子,脸长得板正,身材又高大。我在这么多人中,一眼就看出你是个有文化有素质的,不然我也不会跑来跟你搭话。但是怎么就偏偏来看着这种晦气病。”
“可惜死了。不然,以你的条件,阿姨我保管能给你说个特别漂亮的媳妇。对了,小伙子,你谈朋友没有啊。要不要阿姨给你介绍一个。”
面对如此自来熟的红衣女子,杨大伟只能僵硬笑笑,婉拒了。
女子显然也只是随口一提,也没有继续说的意思。她看了看502门诊室紧闭的房门,走过去,伸手握住门把手。
杨大伟连忙阻止道:“单医生在和别人谈事情。”
女人不以为意:“谈什么事情,见不得人吗?还要关起门来。”
杨大伟不好说什么,只好指指手上的手表:“现在才七点十五分,还没有到上班时间。”
女人拧了一下门把手,没拧开,便放弃了尝试,然后阴阳怪气地说道:“哎呀,你看看这些医生,一个个的,就是架子大,明知道那么多病人等着他们救死扶伤,却还那么懒,不到上班时间不开门。你看我,哪天不是天还没亮,鸡还没叫就起来了。说的好听,是救死扶伤,说的难听,呵呵。我看那……”
这时,有对老年夫妇步履蹒跚地走了过来。女人连忙闭嘴,掏出镜子,理着妆容。
杨大伟认识这对夫妇。这对夫妇里的妻子跟他一样,也是单医生的病人。
“李叔,秦姨。”
“是小杨啊。”李叔看见杨大伟,也立即热情地回应他。
只是那位秦姨,却依旧脸色平静,眉毛下垂,不言不语。
杨大伟并不生气对方的不理不睬。因为他知道,对方是个抑郁症重症患者,患病好多年了,之前一直在其他医院看病,效果不佳,这两年才转到单医生这里。
而且其实对方并非完全不理不睬,而是有轻微的点头示意。只是动作很轻,如果不是之前接触过她,恐怕就连一直看着她的杨大伟都很难注意到她点头的动作。
李叔见妻子不声不响,忍不住埋怨道:“你这老太婆,人家小杨跟你打招呼了。你怎么就不知道回人家一下。”
“没有,李叔,秦姨刚才对我点头示意了。”
李叔叹了口气:“是吗?你不见怪就好。单医生还没来吗?”
“单医生已经来了,但约了别人在谈事情,应该要等一会儿。”
“这样啊。那我们就等一会儿。对了,你的病,好些了没?”
“嗯。好了很多。”
“那就好。那就好。单医生人好,医术也高。你秦姨在别的医院那,看了好久,都没什么起色。自从来了这之后,好多了。有时候,我跟她说话,她也愿意搭理我了。不再像以前,就跟个木头一样,让人看了就来气。”李叔说着,还有些生气地看着自己妻子,“说你呢!木头!”
结果妻子却只很平静地看了他一眼。
李叔只能连连叹气。
杨大伟对此见怪不怪,依旧笑着。
很多事,并非表面看上去的那般简单。
就像眼前这对夫妻,李叔对秦姨说话态度似乎总是不那么友好。杨大伟第一次见到他们的时候,也觉得有些看不惯。可后来一次偶然的机会,他才从单医生处了解到,秦姨的病是抑郁症重症,特别重,发病的时候,什么兴趣都没有,也不想动弹,也不想说话,随便别人怎么绞尽脑汁的跟她说话,都很难获得一丝反馈,真的就像一块木头一样。
然而她生病八年多,快小十年,李叔从来没嫌弃过她,还是把她照顾的很好,拾掇得干干净净。
杨大伟以前对这种情况没什么直观的认识,可现在跑医院的次数多了,他才知道这究竟意味着什么。
这比他去为一些躲不过刑罚注定要被判死刑犯的罪犯做无罪辩护还要困难。
反正杨大伟扪心自问,自己年纪轻轻遇到这种情况,都不敢说能够坚持下来,更别提老了之后。
“会好的。慢慢来。我看着秦姨的气色就比之前好多了。眉头没以前那么重了。”
“是啊。要不是这样,我也都不想看了。小杨啊,不瞒你说,之前最难过的时候,我都把她带到了二桥那里,可坐了一下午,最后还是没勇气带她一起跳下去。好在当时没跳,不然,现在可就没盼头了。”
杨大伟笑笑没说话。
“你在这边等?”
“嗯。”
“行。那你在这等着,我跟你秦姨年纪大了,就不陪着你站着了。我们去那边坐着。”
“嗯。”
李叔对杨大伟点了点头,搀着秦姨要转过身去。然而秦姨却没有配合,而是看了看李叔手里的黑色布袋,又看了看杨大伟。李叔愣神了片刻,才恍然大悟说道:“哦,你不提醒我都忘了。”
他松开搀着妻子的手,将布袋放到地上,打开,掏出一个被几层塑料袋套住的物件。解开一看,原来是一捆熏制好的香肠。
李叔从塑料中取出部分香肠,然后解下两层塑料袋,将香肠装了进去,然后将袋子递给杨大伟:“小杨啊,不好意思,没想到会碰到你。这本来是给单医生的。我啊,年纪大了,拎不动,也没带多少。匀一些给你,你可千万别嫌少。”
杨大伟连忙往外推:“李叔,这怎么好意思。你们这是给单医生的心意。我拿了叫怎么回事?”
李叔直接握住杨大伟的一只手,强硬地将塑料袋拎手套在了杨大伟手上。
杨大伟有些无可奈何,他的力气当然比李叔要大,想要挣开也易如反掌。可这又不是比力气,他这一米八的壮硕身材长了也是白长。
“李叔,无功不受禄,我是真不能拿。”
李叔瞪得老大,不容辩驳地说道:“怎么就是无功不受禄了。之前我们老两口被骗去投保的十万块钱养老钱,人家死活不让退。不是你给我们支招,我们怎么能要回来那么多?能有一半都算烧高香了。这香肠就是你应得的。”
“哎呀,李叔,你们太见外了。我也没帮什么忙,就是提一嘴。后续事情不都是你们自己办的吗?那是你们两位好人有好报。”
“那是。”李叔得意地点点头,“我跟老太婆要不是运气好,也不能先是遇到单医生,后来又遇见你。让你拿着就拿着。”
“只是……”杨大伟还想推辞。
“你是不是嫌弃这是我们自己做的,不干净?”
李叔这话一出口,杨大伟当然不能再说什么,只好苦笑着收下了:“谢谢李叔和秦姨。”
李叔见杨大伟答应了,这才笑着说道:“这还差不多。”随后他搀着妻子,慢悠悠走去了候诊区坐着。
等两位老人离开了,那红衣女子才算停下了理头发的动作,将镜子收入坤包中,看了看杨大伟手中的香肠,砸了咂嘴说道:“看吧。就像我刚才说的,这些医生啊,就没什么好人。病人千辛万苦来看病,他们啊,还要收礼。我之前可看了新闻,好多医生都是不收红包就不给人好好看病。还有更夸张的,在手术台上提加钱。”
说着,她从包的小口袋里掏出挂号单,弹了弹:“就这什么单(dan)医生,专家号。我看个普通门诊才12块,看这个却要足足100块,都够我去菜场灌好几斤香肠的了。而且越是这些专家教授的,收礼就越狠。小伙子,我看你就没带什么礼品来嘛?跟我一样。我也看不惯这些势利小人。我才不给他们送礼。我还要他们给我好好看病,要是不好好看,我跟他们没完。”
随后她看了眼刚才那对老夫妇,又看了看周围不少病患身边带着的一些土特产礼品,更是趾高气昂,露出一个不屑一顾的笑容,如同一个刚刚凯旋的胜利者。
杨大伟有心想解释,单医生并非是她口中说的那类医生,他们这些病人之所以送礼,也并非是来自单医生的要求,而只是表达一种最诚挚的感谢。
可他看着红衣女子那个难看的笑容,心知这显然不是自己一两句话就能解释清的,而对方大概率也不会听他的解释,所以他只能略带不快地纠正她道:“是单(shan)医生,不是单(dan)。”
女子被揪出了错误,脸上一红,也没听出杨大伟语气中的不快,手掌在面前扇了一下,故作从容说道:“嗨呀,我这么大个人,能不知道那读(shan)?我就是考考你。看来我刚才没看错,小伙子你是个有文化的。我最近都愁死了,我家那丫头,要是像你这么上心学习就好了。整天就知道穿衣打扮,跟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来往。可把我操碎了心。也不知道跟谁学的。”
杨大伟面色不变,却在心中腹诽:“还能跟谁学的,跟她妈学的呗。”
女子接着叹了口气:“可把我愁坏了,我就因为这,才得了抑郁症的。要不然也不会来这里了。”
杨大伟再次观察了一下红衣女子的面部表情,然后在心底默默摇了摇头。
以他这几个月自学到的浅薄知识来看,这个女子可能存在其他心理疾病,但绝不会是抑郁症。
如此滔滔不绝,眉飞色舞的言行举止表现,可不是一个抑郁症患者能够轻易做到的。
抑郁症患者大都像自己这样,连自然的笑都很难做出一个。
就在杨大伟犹豫着是不是要到洗手间避一避这个红衣女子的时候,502诊室紧闭的门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