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单神雷从很早以前就知道,就像有些门一旦关上就不会再开,有些人一旦错过就是永别。
他与白河,在六十年前,就已经站在了天与地的两边。
那是比银河还要遥远的距离。
那是他注定无法泅渡的苦海。
既是苦海,那他自然不能就此沉沦其中。
他在门前静静站了两分钟,终于下定决心,转身离去。
可他刚转过身,那扇好像将他与白河隔绝在两个世界的门便突然打开,白河从中冲出,狠狠撞向他,将他一把抱紧。
她将脸紧紧贴在单神雷的后背上,温热的呼吸与泪水一起无声地打在单神雷的背上。
感受着白河毫无保留的力量,单神雷只觉得全身都快要融化,不自觉沉溺其中,根本无法反抗。
“可不可以不走,为了我。以后我们不管什么句芒因子,也不管什么治病救人,就安心过我们自己的日子好不好?”
听到第一句,一个“好”字几乎是要从单神雷口中脱口而出,但听到白河的下一句,单神雷最终又将这个“好”字给咽了回去。
因为他忽然想起,还有人在等他。
不仅仅是吴丹,还有千千万万的病人。
那种不知名的“鼠疫”也在等着他去解决。
单神雷并不觉得自己是什么故事里的天命之子,也从不觉得一旦离了他,现实便无法正常运转。
他很确信,就算没有他,梦之国也终能战胜那种不知名的“鼠疫”,终能战胜那种鼠疫背后的柳先生之流。
但他多出一份力,就有可能多救下一条性命。
“抱歉。还有人在等我。”
白河一直都是一个相当善解人意的人。
但这一次,她却没有放开单神雷,反而更用力地将之抱紧:“我才刚刚迎来新生,为什么就要失去你?”
“也许这就是代价吧。”
“如果这是代价,那我宁愿自己没有痊愈!”
单神雷没说话,只是轻轻拍了拍白河的手。
“你还会回来吗?”
“抱歉。我不能肯定。也许不……”
“你就不能对我说一次谎吗?”
其实我已经说了。
单神雷心中苦笑,但只再次说了一声抱歉,然后身体用力,从白河的环抱中挣脱了开来。
他没有给白河再次说话的机会,直接大步离开了这处病区。
因为他怕自己再停留下去,便永远也走不掉了。
直到离开了这栋大楼,回到了自己之前在的病区,单神雷才停下脚步,回头张望了一眼。
空荡荡的楼与楼的间隔间,没有他熟悉的背影追来。
单神雷不知道自己是该难过还是该庆幸。
随后,他看着紧紧跟在自己身后的单神火与两位警察,轻声说道:“我想一个人静静。”
两位警察面露难色,其中一个为难地说道:“单主任,我们要对你的安全负责。”
单神雷指了指楼顶:“我不离开,只想去天台吹吹风。”
两位警察的脸色更加难看:“这……”
单神火却忍不住呛声道:“什么这的那的,就是去天台吹风,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你没做过吗?你还担心他会从楼上跳下来?”
“我不是这个意思。”
单神火更不高兴了:“不是那还啰嗦什么。这整栋大楼的安全情况你们不是仔细排查过了一遍?医院四周也都布满了你们的人。难道还能有凶手摸到这里,当着你们这么多警察的面,对他不利?”
两个警察对视一眼,俱是说不出话了。
“这还差不多。”单神火旋即看向单神雷,“你应该知道你的当务之急是什么。”
单神雷当然清楚自己的当务
之急到底是什么。
他轻轻点头,搭上了电梯,通向了顶楼。
天台的风有些大,吹得人有些睁不开眼睛。
单神雷眯着眼,顶着强风,走到天台边,爬上围墙,坐了下来,摇晃起双腿。
狂风吹袭得他的衣服猎猎作响。
在很久很久之前,他经常会与白河一起坐在天台看风景。
胆子大的白河靠此为自己一潭死水一般的生活寻找一些刺激。
而他靠此体验死亡近在咫尺的压迫,来靠近白河。
久而久之,他便爱上了这件事。
每次坐在这天台的围墙之上,天近得仿佛伸手就能够到,而那些吵闹的人则渺远地犹如穿行在地缝中的蚂蚁。一切喧嚣随之远离。
几分钟后,单神雷觉得自己的心总算是静了下来。
再一次将这梦中的城池尽收眼底之后,单神雷站了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尘,对着广阔的天空轻声说道:“大师,麻烦送我离开这个梦吧。”
然而单神雷等了很久,大愚都没有出现。
“难道这不是大愚大师编织的一场梦?”
此念一出,单神雷便摇了摇头。
老板不可能骗他。
而且书店谁不知道大愚有一手“一梦黄粱”的神奇术法?
想要做到眼前这一幕,对于大愚来说,再简单不过。但对于别人而言,想要瞒过大愚,将他拖入一场幻境,那才是难如登天。
“大师,别玩了,我认输。”
大愚依旧没有出现。
低头看着脚下犹如棋盘一般交错纵横的城市道路,单神雷轻声叹息了一声。
他不知道大愚为何不来带他走,但他知道一种可以自行挣脱梦境的方法。
在死亡的威胁面前,人的求生本能便能够轻易地战胜梦境。
于是他张开双臂,身体前倾,接受了大地的召唤,俯冲而下。
大地在眼前急速放大,那些宛如蚂蚁一般的行人车辆也逐渐恢复正常。
单神雷没有感到害怕。
因为他知道,大愚不会害他,也不会眼睁睁看他摔作一团。
而正如他所料,就在他感觉自己的鼻子就要被大地亲吻到的时候,那种狂躁地坠落感消失,他眼前一亮,脚尖再次踩在了坚实的地面之上。
他又回到了梧桐市第一人民医院,回到了做梦之前的地方。
在大愚问起单神雷是否相信这个世界存在平行宇宙时,他们的正前方有个小孩正拿着一个易拉罐对着垃圾桶练习投篮。
大愚说话的时候,小孩刚刚松手。
而此刻,那易拉罐还未攀登至最高峰。
随着单神雷下意识地眨了下眼,那易拉罐才咣当一声,撞到垃圾桶的开口边缘又掉落地上。
看着小孩脸上的失望神色,单神雷立刻就想起了大愚曾与他讲过的一段佛经中的记载。
“二十念为一瞬,二十瞬为一弹指。”
弹指一挥间,已是十年生死两茫茫。
单神雷捏了下自己的脸,凭痛觉判断自己真的清醒了过来之后,才苦笑着对身边的大愚说道:“大师,你的佛法似乎又精进了。”
大愚却是笑呵呵说道:“我便是有所精进,不也还是被你挣脱了。”
“所以那并不是真的平行宇宙,只是大师你为我编织的一个梦吗?”
大愚轻点头颅。
单神雷埋怨地看了眼大愚:“大师又何苦捉弄于我?”
“何出此言?”
“梦里的学姐她……”
“你想问的是,梦里的白河所说所做,是否是和尚我的意思。”
“大师明见。”
“这你倒是冤枉和尚了。这个梦境并非是和尚我为你编织的,只是和尚我从你的潜
意识里搜寻到了一些素材,简单地拼接到了一起。你刚才在梦里所看到的那些人与事,都是出自你潜意识里的东西,而非出自和尚我的受意。”
“大师为何要做这种事?”
“和尚我只是看你最近太过操劳,想着让你放松一下而已。”
听大愚这么一说,单神雷果然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透露着精神气。
他感觉自己现在可以一口气爬个一百楼,可能都不带喘的。
只是一想起刚才那梦里经历的一切,想到临别之际,白河那个让他险些窒息的拥抱,单神雷又觉得手脚有些沉重,好像背着个人。
“大师,你能告诉我,真的有平行宇宙存在吗?”
“王苏州问过老板这个问题。”
“答案呢?”
“老板说没有。”
“为什么?”
“这个老板就没有说。”
沉默地走出十来步,躲过那个玩易拉罐玩得忘乎所以的小男孩,单神雷接着问道:“大师刚才说,这梦境其实出自我的潜意识,这么说来的话,其实那梦中的句芒因子并不存在?只是出自我的幻想?”
大愚忽然笑了:“那可未见得。”
单神雷一愣,停下脚步,扭头看着大愚:“什么意思?”
大愚笑而不语。
单神雷忽然想到了什么,一颗心扑通扑通跳得厉害,神色激动地说道:“大师你的意思是,难道那句芒因子并非完全是假的,而是可以在现实中发现提取出的?”
“为何你会觉得那东西便是不存在的?”
“可大师你不是说那是梦吗?”
“你可曾听过以梦证道的法门?所谓‘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人生可以如梦,那梦为何不能成为人生?”
“这世上真的有这种法门?那不是人虚构出来的?”
大愚的回答简单而肯定:“当然。佛门就有睡罗汉的修行方法。”
单神雷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如果这种以梦证道的法门真实存在,那修行又怎么会这么难?我都可以这么轻松地通过一场梦来发现句芒因子,那别人不也都可以通过做梦来寻求自己的道吗?”
大愚还未说话。
单神雷忽听到一阵幽幽的嘲笑声。
声音非男非女,非老非少。
单神雷脸色一变,猛然回头,却发现刚才那个玩着易拉罐的小男孩正用一种似笑非笑的古怪表情看着自己。
“疾品山,你没走?”
那小男孩闻言忽将拳头攥紧,缓缓揉搓,其手中的易拉罐被其捏得粉碎,如同雪粉一般从其掌中洒落,纷纷扬扬。
“我倒是想走,可你身边的这个和尚却不愿意这么轻易地放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