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必安的话令单神雷着实有些吃惊。
他和谢必安搭档这种事都有六十多个年头了,也并不是第一次碰见这种问题,比这更难听更龌龊的言论多得是。
人心在自私这个方面似乎永远没有一个底线。
很多病人在约定的时候说得天花乱坠,只要能多活一段时间,了个心愿,哪怕是一天都异常感激。可一旦约定的时间到了,他带着谢必安来履约。那些人的豁达开朗就被丢到了九霄云外。他们也真的是对单神雷感激异常,每每用各具特色的语言风格表达最亲切的问候。不光如此,他们还“爱屋及乌”,不仅只感激单神雷一个人,还会感激单神雷的家人,包括其十八代以上的祖宗。
一开始的时候,单神雷还有些不适应,会愤怒,会后悔,觉得自己是不是不该做这样的事。但好在,这些人在他帮过的人里终究占据少数。更多的人是真的会对他表示真诚的感谢。久而久之,他也就看淡了,心安理得地当起了不孝子孙。
这次令单神雷惊奇的是,以往在面对这种情况的时候,谢必安从来都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每次照章办事,时间到了就勾魂走人,从不多说一句话,更不会为自己说上半句公道话。
这其中的转变何止千差万别。
单神雷不禁有些感叹,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王苏州。
似乎在这个年轻人面前,谢必安的样子总显得有些可爱。
王苏州的表情里也有惊讶。
但单神雷确定,王苏州并不是因为谢必安站出来这件事而惊讶,而是为谢必安话里透露出的信息而惊讶。
单神雷点了点头。
或许在这个年轻人心里,谢必安做这种热心肠的事,其实是理所当然。
同样为谢必安的话感觉到吃惊的还有赵志远。
谢必安并没有明确的指出其口中的别人是谁,但赵志远还是第一时间将目光投向了单神雷。
因为他想不出世界上除了单医生,还有谁能这么善良也这么傻。居然愿意用自己十年的阳寿去换一个陌生人一年的阳寿。
赵志远残破的嘴唇嚅动着,却一句感激的话都说不出来。
他曾想过单医生也许为自己多活这一年,付出了一点不小的代价,但又总安慰自己,觉得这代价应该也无伤大雅,不然单医生也不会这么帮助他这样的陌生人。
可他从未想过这代价竟是如此惨重!
在此之前,赵志远和许多人一样,也好奇过单医生外貌为何如此年轻。一个快九十岁的人看起来却像个四五十岁的中年人。当单医生为自己续命一年之后,赵志远以为自己找到了答案。他觉得像单医生这样大慈大悲又有大功德之人,当然就活该长命百岁,活该青春永驻。
这其实也不是他一个人的想法。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单医生为自己续命,不光不是赚钱买卖,还可以说是亏了底朝天。
赵志远挣扎着便又想从床上爬起来,再次给单医生跪下。
但这次单神雷有了刚刚的准备,直接就看出了赵志远的意思,按住了赵志远的肩头,不让其起来。
赵志远扬起手,一个耳光就扇在了自己脸上。
耳光很重,啪的一声也很响,赵志远当然更疼,但他却没有理会自己的疼痛,反而继续扬手就要再扇自己一个耳光。
单神雷伸手握住了赵志远举起来的手,神色凝重,对其摇了摇头。
赵志远只能无奈放下了手:“单医生……我……我……真不是人。亏您还……这么帮我……但我居然……还……还……说出……那样的话。”
单神雷继续摇了摇头,语气低沉说道:“是我医术不精,治不了你的病。”
“单医生,”赵志远把手搭在单神雷手臂上,“您可千万……别这么说。这不怪你,就是……我……我……命不好。我知道……您已经……尽力了。”
“我……我自己……也尽力了。但事情……既然发展到……这个地步,我认。”
“多的话……我也……不说了。不能……让您为难。就是……能不能……等到我儿子……回来。我跟他……说几句话……再走。”
单神雷拍了拍赵志远的手臂:“他被我支开了。之前你跟我说过,要是带你走的时候,别让他在身边。”
赵志远松开了手,呆呆地看着天花板,勉强扯着嘴角,笑着说道:“对的。是我……说的。你不提,我都……忘了。他性子软,随他妈。”
“当面送走他……妈妈,就已经……有点受不了。要是……在当面……送走我,肯定……受不了,肯定会……做傻事。就是怕他……这样,我才多撑了……这一年。但这一年……我好像……都没怎么……跟他说话。不知道……他长进没。”
听到这里,王苏州终于明白为什么赵志远即使生不如死也还要顽强的活着。他低下头,从裤兜里摸出手机,将屏幕按亮又按熄。他看不了这样的画面,心脏受不了,眼睛也有些疼。
“对了,”赵志远想起了什么,转过头看着单神雷:“单医生,您别……嫌我烦。我还有……件事,听他们说,你老给……病人拍照。我就想,你帮我……拍个……短视频。我跟他……说几句。我就……不当面……跟他说。我怕他……受不了。您等他……平静点……再给他看。”
单神雷拍了拍赵志远的肩膀:“好!我一定!”
“呵呵,”赵志远揉了揉眼睛,“其实……我怕我……我也受不了。”
赵志远又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似乎很久没有连续说这么多话了,有些费力,他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离13点17分还有一段时间。谁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一时间,窄小的病房里只剩下赵志远粗重的呼吸声。
单神雷和谢必安见惯了这种情况,没有如何不适应,但王苏州实在受不了这种压抑,打破了这片刻的宁静,没话找话说道:“说起视频,我有个朋友,最近在收集一些素材。一些不太寻常的事,他是和调查局合作的。我是想着能不能把今天这件事,也当做一个素材。当然我并没有不好的什么想法,我只是觉得今天看到的东西让我挺……让我挺感动,我想应该有很多人也会喜欢这类的东西。当然如果你们不愿意,就当我没说。”
单神雷和赵志远都没有什么反对的意思。王苏州趁机给周大少发了个信息。等了半分钟,见周大少还没回复,王苏州便着重解释了一下周大少的工作。
反正在场的四个,三个是自己人,还有一个很快就去远乡了,也没什么不好说的。
当然,王苏州的主要目的还是说给赵志远听。
他并不是想真的就以此为题材拍上什么视频,他只是想借此和赵志远说一些话,说一些心里话。这些话不说,可能就没有人能对赵志远说了。
如果这样,那人间也未免太遗憾了。
王苏州一直觉得,这个世间有太多人太多事值得被肯定,被铭记,被歌颂。
他可能做不到让赵志远被歌颂,但他能够对赵志远的行为作出肯定。
这是赵志远应得的。
赵志远开始还有些疑惑,但在王苏州说明后,也觉得事情似乎不错,但他还是有点犹豫:“可是,我这个……样子,应该……很恶心吧,会不会……不太好?”
王苏州连连摇头:“赵……叔叔,我就这么叫您应该没什么问题吧。看年纪您该和我爸差不多大。我说心里话,最开始见到您的时候。我是有些不适应,但听你们说了这么多之后,我真心觉得你太伟大了,您也一点也不丑,反而特别帅,真的,特爷们。”
赵志远笑了笑。那张原本就扭曲狰狞的脸更扭曲狰狞了。
但王苏州一点都不觉得丑陋,反而觉得那个笑容有着别具一格的美与温暖。
等了几分钟,王苏州都没等到周大少的信息,索性掏出电话给其打了过去。因为觉得病房里的气氛有些压抑,王苏州还特意放松了自己的心情,强行带着喜悦跟周大少聊天。他希望用轻松的语气为赵志远也带去一些轻松。
没聊几句,王苏州便看见了发生在周大少身后的那一幕,于是大声叫喊提醒着周大少。
紧接着,他的手机里就传出了“我就知道,世界上没有什么免费的午餐!你们一家已经毁了我一次,为什么还是不肯放过我!”这句话。
王苏州开的免提,这句话同样落在了其他三个人的耳朵里。
单神雷和谢必安并没有什么异常反应,前者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后者不关心发生了什么。
而赵志远在听到这句话后,陡然从床上爬起来坐着。其动作迅捷程度好像一个正常人。
这个声音赵志远太熟悉了!
这一年多来,它就如同一只凶残狡猾的梦魇,出现在他的每一个梦里,无数次将他惊出一身冷汗。
而在此之前,这个声音的主人更是他家里的常客。
所以,即使已经有一年多没听过这个声音,但他还是无比肯定这个声音就是他所认识的那个。
因为就是这个声音的主人,用简简单单的一把火烧残了他的身体,烧死了他的妻子,烧苦了他的儿女,烧毁了他原本应该幸福的人生。
怒火炙烤着他的内心,让他如同置身于一年多前的那个夜晚。
“给我看看!”
赵志远使劲全身力气冲王苏州嘶吼着。
他深陷的眼眶里,那双原本暗淡浑浊的瞳孔中在一瞬间长满了血色的裂纹。青色的血管从他狰狞的额头和脖颈处突显而出。而其残破的嘴唇处,也若隐若现地露出几颗白生生的牙齿。
他的全身都散发出一种狰狞而又残暴的气息,仿佛一只饥饿了好几天的食肉猛兽,遇见了一队毫无反抗能力的猎物,蠢蠢欲动,欲择人而噬。
这般凶残的形象,与之前的病秧子形象简直判若云泥。
赵志远突如其来的暴躁行径让王苏州愣神了片刻。他不清楚发生在屏幕那头的事和赵志远有着怎样的关系,但看着赵志远睚眦欲裂的样子,他还是快速地将自己手中的手机递给了赵志远。
他毫不怀疑,如果自己再迟疑一会儿,赵志远定然会做出一些不理智的行为。
赵志远毫不客气的接过手机。尽管恨不得立刻出现在手机屏幕另一端,将那个畜生生吞活剥,但他并没有被怒火烧尽理智。
即使在看到那个畜生又在对自己儿子犯下同样的罪行,他也没有继续出声。他怕自己的声音被那个畜生听见,会带来更为残酷的结局。为了防止自己情不自禁再喊出来,他只能咬紧自己的下唇,双眼一眨也不眨的盯着屏幕。
如果目光能够杀人,那王苏州毫不怀疑对面的那个纵火犯此刻已然被千刀万剐,凌迟处死!
由于事情发生的太过突然,屏幕那头的周大少似乎也愣住了,这导致手机摄像头有些歪。画面偏离了中心,只能勉强看到那两人的脚。
王苏州看着赵志远缓缓起伏的胸膛——那里似乎有无尽的怒火正在蓄势待发。犹豫了片刻,他还是鼓起勇气小声地提醒周大少将镜头重新对准。
周大少还愣在原地思考着如何像江臣求助,听见了王苏州的话,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但身体还是第一时间做出了反应。
画面聚焦在云万承的脸上。
得益于周大少的大方,花大价钱买来的手机摄像头像素异常给力,画面清晰地可以看到云万承眼里似乎深入灵魂的愤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