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赵龙的讲述,周大少觉得有些不舒服,扭着屁股让凳子移动了个位置。凳脚和地板发出刺耳的咯吱声。声音很响,让赵龙转移目光看向了周大少。
周大少扭了扭脖子,小声问道:“你那朋友死……不是,你那朋友短信发出去了没?”
问完周大少就觉得自己真是多嘴。
但赵龙却没有责怪周大少多嘴的意思,微笑着回道:“谢谢。还没有。”
“那就好。”
周大少重新坐稳。
赵龙微笑过后并没有把笑容再收敛起来,而是继续笑着说道:“但令我朋友万万没想到的是,他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他没有相信过世界上有奇迹,但奇迹却真实地发生在了他的身上。他的父亲在得知妻子去世的消息之后,病情极速恶化,所有人,也包括我的朋友在内,都以为他会就此去向远乡。按照医生的临床经验来看,结果也确实应该如此。但最终他超出了所有人的意料,顽强的活了下来。”
“没有人知道他是如何办到的。就连医院的所有医生都震惊于这件事情的神奇。得不到任何合理解释的医生,最终只能将这份奇迹归结于人类的求生本能。”
“但只有我朋友知道,这并非是求生本能所能解释的。他的父亲能活下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他有一口气咽不下去。这是口怨气,如果这个怨气不出,那么他就死不瞑目。”
“因为那个畜生还没死。如果不能亲眼看到或亲耳听到那个畜生的死讯,我怕朋友父亲就无法咽下这最后一口气。所以他要活着,即使活着对他而言和深陷无边炼狱没什么两样。”
“推测出父亲的这个想法之后,我的朋友为此做了很多努力。那个畜生的父母提出过条件,他们愿意拿出更多的钱作为赔偿,但条件是让我朋友出具谅解书。而这份谅解书很可能影响到法官的最终判决,让那个大概率被判死刑的畜生活下来。我朋友其实很需要那份赔偿,他的父亲每多活一天就意味着要支付大量的医药费。但他最终还是拒绝了。反而尽力帮助公安机关搜集相关证据。”
“因为比起自己现在的生活艰苦些,他更希望那个畜生得到公正的判决。为此他愿意倾家荡产。他相信这也是他那个此刻在病床上苟延残喘的父亲的想法。”
“世界上终究是有正义的。那个畜生理所当然地被判处了死刑。好像死刑也就在这几天。”
“其实真的等到这个期盼已久的结果后,我朋友又有些后悔。他虽然无比希望这件事的发生,但他更希望这件事发生的越晚越好。”
希望那个畜生得到公正的判决和刑罚,但却又希望刑罚来得越晚越好。
这是一个很矛盾的想法。
但周大少只思索了一下便理解了赵龙朋友的想法。
看到那个畜生被处以死刑是那位父亲生命最后的一口气。那么一旦这口气真的被咽下,那位父亲的命运又会何去何从?
这是一个不难得到的答案。
生活中有很多这样的现实案例。
周大少忽然很担心赵龙朋友的现状。
因为从某个偏激的角度来看,赵龙朋友在帮助司法机关将那个畜生绳之以法的过程,何尝不是在亲手终结他父亲残存的生命?
这其实是一个非常偏激的看法。但对于一个被生活推到悬崖边缘的年轻人来说,这并不难想。特别是这个末路之人已经写好了遗书,选好了死法和葬身之所。
周大少越想越觉得难过。
赵龙只是说那封遗书还没有被发送出去,而没有说那封遗书已经不会被发送出去了。
就在他想说什么以劝慰赵龙的时候,他的手机响了。
是王苏州的信息。
“在?”
周大少习惯性地想回复一个表情。他熟练地打开了自己的收藏,视线却停留在自己最近最常使用的那个表情包图片。
这个图片截自某个电视剧片段,最近在网上特别流行。
内容是一个医生在对一位来访者说话。
话的内容是:“你说的这个朋友是不是你自己?”
周大少愣住了。
如果他此刻将这句疑问抛给赵龙,会得到一个什么样的回答?
再想到赵龙此行的目的——求江臣救救他的父亲。
很多事似乎不言而喻。
一时之间,他竟然忘了给王苏州回话。
赵龙的故事说到这,按道理好像没有完结,但他却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打算,而是从凳子上站了起来,毕恭毕敬地对江臣和如意鞠了一躬。
这些话他憋在心里很久了。一直想说,却找不到合适的机会地点及倾诉的人。此刻借着酒意,终于说了出来。虽然改变不了什么,但还是让他有种解脱了的意味。肩头的重量都仿佛轻了很多。
赵龙拿起纸巾,仔细地擦拭着自己的脸庞。虽然目的最终没能达成,但能说些心里话,赵龙已经很满足了。
这样一来,他来这个书店也就不算白跑一趟。
就像之前说的,他从来不相信什么奇迹。
而且他的父亲能够支撑下来,这已然是上天给予他的最大的奇迹。
能够多活了一年,还有什么不满足呢?
现在这个奇迹要走,他既然留不住,那又何必死皮赖脸给别人添麻烦呢?
悄无声息地走掉,这也许才是他最适合的命运。
而且,他出来的时间已经太久了。他的父亲也许正需要他。
事实上,如果不是单医生强烈要求,赵龙是不想跑这一趟的。
这几天正是关键时期,他应该一刻不离地守在父亲身边。
因为谁也不知道,他们的那一次见面就会是最后一次。
见赵龙流露出要走的意思,江臣也没有什么挽留之类的客套话。他看了在发呆的周大少一眼,笑着说道:“让我们店周大使送你一程吧,他刚好开了车来的。”
“啊?”周大少还没回过神,只是听到了自己的名字,下意思的应了一句。
江臣笑着又重复了一遍:“你不是开着车来的吗?送赵龙一程吧。”
周大少点点头。
赵龙本想拒绝,但走了两步,只觉得头有些微微发昏,便不再客套。
那两杯绿蚁酒确实度数不是很高,入口也很容易,但后劲还是有一些的。
“那就多谢江老板和周大……使了,还有这位如意姑娘。”
赵龙不太了解周大使这个称呼是怎么来的,但跟着叫总不会出错。至于如意姑娘这个称呼,则是他看着如意一身古装打扮还有言行举止,潜意识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某个古装剧,所以脱口而出的。
江臣微笑点头。
如意则置若罔闻,依旧安心看着自己面前的炉火。
江臣对饭不讲究,但对茶倒是很敏感,火候什么的毛病总能挑出一大堆。
虽然如意心知肚明,江臣不过是些玩笑话,也是想着让如意有些事情做,但她还是想把事情做到最好,让江臣挑不出任何毛病。
她想江臣看待自己的目光能够和自己看待江臣的目光一样,永远“相看两不厌”。纵使有一丝一毫的小毛病,也不行!
周大少看出赵龙似乎有些不胜酒力,走上前来扶他,嘴里则说着:“客气了。小事而已。你可以叫我周羊羽,要是不习惯,就叫我的外号,周大少或者直接叫我大少就行,我爱听。”
赵龙犹豫了片刻,没有拒绝周羊羽的搀扶。
“那就麻烦周大少了。”
两人跟江臣和如意道了别,就往周大少的车方向走。走至车旁边,周大少正找钥匙呢,他的手机又响了。
打开一看,是王苏州发来的视频通话邀请。
周大少这才想起自己刚才似乎没给王苏州回信息。
他这么快就打来电话,那想必是有什么急事了。
跟赵龙打了个招呼,周大少转过身背对了赵龙,走远两步,接通了电话。
“老王,啥事啊?”
“周大少同学,天大的好事。”
“啥好事?”
“你不是愁自己没什么拍视频的素材吗?”
“对啊,怎么了,你有?”
“不然呢?”
“那可真太谢谢你了。”
“你先别急着谢。我这不光是给你找了个素材,还准备介绍你认识两个人,他们身上可有大把素材。”视频里的王苏州眉飞色舞,指了指身后。
周大少一看王苏州眼睛都快笑没了的样子,顿时明白了,感情王苏州是来邀功请赏来了。不过,他也不气恼,这是周大少自己说出去的话。
之前两人闲聊的时候,也是周大少主动求的助。王苏州要能帮上忙,得好好谢谢他。
“说罢,想要什么?”
面对周大少的直爽,王苏州顿时扭捏了起来:“那我可说了。”
豪爽的周大少最不喜欢别人这样遮遮掩掩,笑道:“只要不是我的命,都可以。”
王苏州瞬间放开了,嘿嘿笑道:“你那辆车……”
王苏州的话让周大少忍不住皱了皱眉。
虽然之前他说过要给王苏州帮忙的酬劳,他也确实不在乎花点钱什么的。但王苏州这般狮子大开口,一上来就管他要车,还是让他有些不舒服,同时也觉得这人不太适合交朋友。
见到周大少皱眉,王苏州也不乐意了,板着脸不满道:“我说老周,亏你还自称什么大少,我帮你这么个忙,就借你个破跑车开开都不愿意,你也太抠门了吧!”
王苏州话一出口,周大少便知道自己是误会王苏州了。
人家并非找他要车,而只是借车开开。
之前聊天时,王苏州就一度表示过自己对跑车的羡慕嫉妒恨,很想试试开着周大少的爱车去逛逛。但当周大少提议借他开开时,他又用“无功不受禄”拒绝了。周大少以为王苏州可能只是说的客套话,没想到他是这么打算的。一进一退,拿捏地非常恰当。
这比周大少以前认识的某些人,高强得太多了。那些人不知道中的什么邪,把周大少的客气当自己的福气,经常把周大少当成一个没脑子的工具人,也不知道他们哪来的自信。被周大少怼走后,还喜欢恶语相向,跟别人说周大少小气抠门之类的。
真是不对比不知道,人与人之间的差距有时候真的比狗还大。
看来王苏州这个人,不是不适合当朋友,而是太适合当朋友了。
心知自己错了的周大少虚心认错,傻笑着说道:“你想多了,没说不借你。上次你不是说不喜欢我这个牌子的跑车,太娘了,喜欢一些肌肉感十足的车吗?我是寻思要不要趁机换一辆。”
王苏州一听这话,顿时又喜上眉梢,摆手道:“不用不用。就你那车挺好的。我非常喜欢。”说着,他调整手机视角,把摄像头对准了身后,介绍道:“给你浓重介绍两位朋友,单医生,还有谢老哥。”
周大少这才确认王苏州此刻所处的地方,确实是一家医院。因为此刻他的视线里都是一些冰冷的白色——那是在其他地方感受不到的白。
白色的墙,白色的床,白色的仪器。光看着周大少都能闻到一股浓浓的消毒水的味道。
王苏州似乎正待在一个病房里。他的身后不远处是一张盖着白色被子的病床,床上躺着一个缠着不少纱布的病人,看不清样子,但能感觉到那种病入膏肓的气氛。而顺着王苏州手指着的方向,站着两个身穿一身白色的身影。
一个就是普通的白大褂。而另一个则惊悚恐怖的多了。
一身古怪的白色长袍,头上还顶着一定高高的白色帽子。
这两个身影原本是背对王苏州,在病床旁边讲着话。听见王苏州的话,一起转过了身。
那个穿着普通白大褂的,头发乌黑,端正的国字脸,看起来大约四五十岁年。笑容异常温和平淡,给人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周大少只是看着他的微笑,就觉得刚才被悲惨故事洗礼过的心瞬间就平复了很多。
而另外那个穿白袍的身影一转过身,则让周大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那个单医生不同,这个身影虽然也在笑,但那种皮笑肉不笑的阴森笑容带给周大少的是一种冷彻骨髓的恐惧感。更别说他唇齿间吊着的一根鲜红又极长的舌头。
再结合王苏州介绍的谢老哥,周大少几乎在瞬间就确定了那个恐怖身影的身份。
白无常谢必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