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自己的胸膛硬生生撕开,让自己的心脏暴露出来。
这一幕要是被一般人看见,怕是早就吓了个半死。
然而此刻,在察查司内的两个人,无论是撕开胸膛的范无救,还是看着范无救撕开胸膛的陆之道,对此都没有任何异样的神色。
对于他们这个层次的大修行者来说,凡人谈之色变的挖心掏肺,还真的只是儿戏手段。
不过陆之道也没有真的将范无救这个举动当做是一般的儿戏,因为范无救此举,并不真的只是为了开玩笑,而是在向他传达一个意思。
范无救向他敞开了自己的心声。
这在修行界,其实是很有诚意的一个做法。只是一般人的敞开心声也不会如同范无救这般的这么字面意思。
而范无救这么做的效果也很简单。
虽然不足以让陆之道知道他心中所想为何,但却足以让陆之道判断出范无救待会说的话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
这其实是他心通的一种反向演变。
他心通他心通,顾名思义,自然是能够听见他人内心想法的神通。
不过能被佛门当做是神通,也就是超越人间而自由无碍之力,就足以见证此项神通的门槛之高。
想要修炼出此种神通,甚至比刚才提到的三昧真火条件更为苛刻。
一些天资卓越的大修行者,完全可以在成仙之前就掌握三昧真火的奥义。
但想要修炼出真正的他心通,唯有自身达到无漏境界,才能够做到。即便是仙人,也不是所有人都拥有无漏之身。
也因此,有人专门搞出了一些阉割版本。这种阉割版本的修炼难度不高,相应的,效果却也大打折扣。这些阉割版本不能让施术者听到受术者完整的所思所想,只能探查到大概的心神波动,根据这些波动,施术者可以一定程度地辨别真伪。
不过说实话,其实在修行界,他心通又是一种很鸡肋的神通。
因为它通常只能对与施术者修为相差境界很大的时候才能起效。大修行者们的心神通常浑然天成,外界很难深入其中,更何况是听见心声?
而且毫不客气的说,面对与你差不多境界的修士,你即便真的“听”出了对方的想法,又真的敢信吗?你如何判断你所偷听到的东西不是对方故意让你听到的?
所以他心通在修行界,是低阶修士们心心念念的高级神通,但却是大修行者们嗤之以鼻的术法。
若想以此术法对敌,还不如多学些察言观色来得管用。
而在后来,又有修士另辟蹊径,反其道而行之。
这位修士是个经商的奇才,为人长袖善舞,八面玲珑,常年游走于各个宗门之间。通俗点来说,是个掮客。
为了获取客户的信任,他别出心裁,想出了这个敞开心神,但又不完全敞开的法子。
可以让人大概感觉到自己的话与心中所想是否匹配。
当然,这种术法是否灵验,还是要看修行者个人。
毕竟术法都是死的,唯有人是活的。
不过陆之道自信,范无救还没那个本事在自己面前耍花招。
只是对方如此开诚布公,让他也不好再轻慢。他稍稍坐直了身体:“范大人,这是何意?”
范无救头一次收起了脸上那总是无所谓的笑,换上了前所未有的认真:“我想问陆先生一个问题。陆先生是何如看待我之前的选择,收缩阴司的触角,将人间最大限度地还给人间的?我想听听陆先生的真心话。”
一提到这个话题,那陆之道可有太多的话想说。
即便范无救不这么要求,他也会说真话。
当即,他毫不犹豫地骂道:“数典忘祖至极!盲目愚蠢至极!”
光这么说,都不足以宣泄陆之道心中的不满。他愤然起身,握紧右手,重重砸在身前的桌案上,震得茶杯倾倒,剩余茶水都淌了出来,将一旁的书籍都给弄湿了一片。但陆之道没有理会,反而继续义愤填膺地骂道:“你这么做,就是辜负了府君对你的信任,忘恩负义至极!你简直将阴司,将府君们的脸面都给丢得一干二净!
你知不知道,府君他们当初筚路蓝缕,历经多少辛勤磨难,才将阴司建立起来?他们又费尽了多少心血,才能以昼夜为界,与人间共分天下?
而之后阴司上下七十二司,这么多同袍,又是花了多少时间,才将一团乱麻的生死大道重新拨乱反正?
你今天能有此地位,能够走到哪里,都被人以礼相待,那是你范无救的本事吗?
那是阴司近万年积攒下来的荣光。
可是你呢?是怎么回报阴司的?
你不顾众人反对,一意孤行,对人间奴颜婢膝,全然不顾阴司与远乡的利益。
如今,你竟然好意思来问我怎么看?”
须发皆白的老者越说越激动,口中飞沫甚至溅到了下颌的山羊胡须上。但往日最重仪表的他却顾不上去擦,咬牙切齿道:“我怎么看?吾恨不得生啖尔肉!
要是换做以前,你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陆某非要撰写檄文,将你钉在耻辱柱上,让你遗臭万年不可!”
面对老人的慷慨激昂,范无救始终保持平静,等老者说完了,他才平静询问道:“陆先生说完了吗?可愿意听我说两句。”
陆之道说得有些口干舌燥,拿过身前倾倒的茶杯,为自己倒了杯茶,喝了一口,将茶杯往桌上一顿,又坐了回去:“我今天倒要看看你怎么狡辩。”
范无救欠身,对着陆之道恭恭敬敬行了一礼。
“陆大人这又是何意?难道是在祈求陆某心软,纵容包庇于你吗?”
范无救站直身体,摇了下头:“当然不是。我只是感谢先生愿意放下成见,听我一言。”
陆之道冷哼一声,却也没再插话。
范无救这才正色说道:“先生刚才说若是以前,你必然会撰写檄文,将我钉在耻辱柱上,让我遗臭万年不可,但为何是以前,现在却不会这么做了?”
面对范无救如此质问,陆之道气得牙根发颤,身体颤抖。但其一贯的风度还是让他没有发作出来。
刚才面对他的谩骂,范无救都能做到洗耳恭听,难道他陆之道还不如眼前这后生晚辈?
见陆之道没有打断自己,范无救放轻了声音:“其实我这么问,并非是轻慢先生的意思。因为我其实有些明白先生的心意。”
陆之道没忍住,嗤笑一声,眼神中的讥讽之意更是显露无疑。
面对这种轻蔑与鄙夷,范无救却并不觉得生气,只是平静地看着老人的脸,缓缓说道:“先生之所以没有选择将我一棍子打死,是因为现在先生也不确定我的选择就真的是错的。”
说的是猜测,但范无救却没有任何疑问的语气,反而好像说的就是一件确凿无疑的事情。
而陆之道在听到这句话后,屏息片刻,但却没有出言否认,一直紧绷的脸上也莫名地松弛了很多。
“看来我猜得没错,”范无救笑了起来,“既然刚才先生提到了阴司的荣耀,那我敢问先生,先生以为,阴司的荣耀是什么?
是别人提到我们阴司莫不敬畏?
还是我们阴司可以伸手管辖人间半数事?”
陆之道没有回答。
而范无救也不需要对方回答,继续说道:“我想回答这个问题,我们应该回到当初府君他们建立阴司的初衷。至于这份初衷到底是什么。先生应该比我清楚。
阴司,或者说远乡从一开始存在的意义便是捍卫生死轮回。生死轮回乃是天地运行的秩序。无论是有死无生还是有生无死,天地都不可能长久。这是阴司建立最根本的目的。
但先生也应该清楚,这却不是府君们建立阴司的全部目的。
如果只是为了捍卫生死轮回,我们阴司根本没有必要做那么多吃力不讨好的,明显很多余的事。阴司也不需要成立七十二个司,招揽那么多同袍每天朝九晚五的工作。
要捍卫生死轮回,其实只要两个司就够了。一个负责将亡者从人间接引到远乡,一个负责引导亡者从远乡轮回到人间。
还要什么阴律司,要什么赏善罚恶司,要什么察查司,都是多余,不是吗?
寿命到了,就去勾魂。恋栈不去的,就将其押回来。敢有不服的,杀就完事了。
这事情多简单。
又是制定律法,又是依法行事,又是给善者避祸增寿,又是给恶人添灾减寿的。这不是给自己找麻烦吗?
难道府君们连这么简单的事情都不明白吗?当然不可能。但他们为什么还要不辞辛劳地做这样的事?
为了成为一方霸主,成为人上之人,站在山巅,让世人仰望吗?
如果是为了这一点,他们为什么要将自己的真实姓名掩藏在泰山府君这个称呼之后呢?
为了长生久视,超然于世?
如果是为了这一点,他们又为什么将近万年累积的厚重香火,拱手让人,自己不沾染分毫?
为了从心所欲,逍遥快活?
那就更不对了。
要真的所求这么简单,他们其实不必做现在的这个阴司之主。以他们的能力,去到哪里都能活得随心所欲。
反而是成为阴司之主后,变得心有挂碍,束手束脚起来。
在内,每天有那么多纷争矛盾等着他们调和。
而在外,还有天庭与佛门在虎视眈眈。”
终于说到了自己憋在心中许久的话,范无救仿佛挣脱了枷锁,不再如之前那般拘谨。声音不由地洪亮了起来,语气也越发的慷慨激昂,而其凶神恶煞地脸上也多了一丝平日很难见到的庄重与肃穆。
他双手抱拳,高举过头顶,仰头看向上方,礼敬各位阴司逝去的先贤。
“因为他们心中别有所求。”
随后,他将手放低至胸前,礼敬还在的阴司同袍,同时重新看向陆之道:“因为你们心中别有所求。”
面对范无救好像一瞬间光焰万丈的眼神,一向高傲的陆之道缓缓闭上了眼睛。
“而你们所求为何?其实概括下来不过四个字而已。”
范无救停顿了片刻,才说出那仿佛有千钧重的四个字:“国泰民安。”
“你们希望的人间应该是‘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
“只是活着的时候,诸位府君人微言轻,势单力薄,无法如愿让这片人间变成你们想象的样子。”
“但阴司的出现,则让你们看到了新的希望。”
“阴司于你们,从来就不只是捍卫生死轮回的地方,而是一片试验田,更是你们一展心中抱负的理想国。”
“你们在这里,探讨、摸索、践行、失败……倾其所有,不过只是为了有朝一日,让阴司成为一片乐土。再让这片乐土,铺满整座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