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神雷抿着嘴唇,没说话。
他明明什么都没吃,可嘴里却仿佛被塞进了一整锅大杂烩,五味杂陈。
他放不下白河,才仅仅一个甲子,便觉煎熬难耐。
而大愚放不下她,却过了多久?
大愚的年龄具体是多少,单神雷不清楚。但范无救和谢必安还出出无名时,便听过对方的大名。这算下来,一百个甲子都打不住。
看着单神雷愁眉不展的样子,大愚也是沉默了片刻,然后仿佛想到了些什么,摇头道:“好了,这些旧事,不提也罢。
说回刚才的话题,其实你刚刚说的话里面,有些地方说的不是很对,我要纠正一下。其实你努力了这么多年,并不全是做了无用功。”
“大师你就不必安慰我了。我自己做得什么样,我自己心里清楚。”单神雷苦笑着答道。
大愚笑而不语,伸出右手小拇指在耳朵里捣鼓了一阵,接着一摊手,掌心里忽然多出一只蝉来。
那蝉通体金色,似金非金,似玉非玉,浑然一体,宛若天生的一般。
单神雷打量着那只蝉,好奇地问道:“这是什么?”
“不是很明显吗?这是一只金蝉啊。”
不知为什么,单神雷忽然就想起了刚才看到的那一幕。
大愚的肉身被疾品山破开来后,从中又浮现出一个一模一样的大愚。
刚才单神雷总觉得这画面有些眼熟,但怎么也想不到为何眼熟,可现在看来,那情景,到真有些像是蝉这类昆虫破蛹而出,蜕变成熟的样子。
“大师,你拿着这金蝉,又是和尚,要不是时间身份都对不上,我都觉得你会不会是那个传说中的金蝉子了。”
单神雷说这话,只是觉得气氛有些凝重,开个玩笑缓解一下罢了,但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大愚却是双手合十,给了一个有些莫名其妙的回答。
“我是金蝉子,但金蝉子却不是我。”
单神雷微微一愣后,又笑道:“大师,看来我不管讲经说理说不过你,就连这开玩笑的水平,也差了你一大截啊。”
大愚笑着反问:“你怎么会觉得我是在开玩笑呢?”
从大愚的神态与语气中,单神雷看到了一种名为认真的东西。
他瞪大眼睛,不敢置信道:“大师,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大愚微微一笑:“就是字面的意思。”
单神雷嘴巴微张,好半天没说出一个字来。若是换个人说这种话,他肯定不会在意。
但这话出自从不打诳语的大愚之口,这就让他有些难以下判断了。
“怎么会?”
不是单神雷不愿相信大愚,而是大愚说的这个消息也太让他意外了。
而且无论从时间还是样貌,大愚似乎都与那个传说中的金蝉子对不上号。
大愚却是抖开架子:“怎么?我不像吗?”
单神雷苦笑不已。
不是他有意“以貌取人”,故事里的金蝉子丰姿英伟、相貌轩昂、眉清目秀,是一个标准的唇红齿白的美男子,足以将女妖精和女儿国国王都迷得五迷三道的。
但是大愚呢?却是肥头大耳,油光满面的形象。
若不是举手投足间能够见到一丝慈悲意味,真的很难让人想象大愚是个出了名的得道高僧。
“大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你快给我说清楚啊。不然我怕今天都无心工作了。”
大愚解释道:“其实我之前说过的,我是个挺有慧根的和尚。就连佛祖,也曾给我发过录取通知书。只不过我当时陪着踏雪。踏雪就是我的爱人,因为她通体火红,唯有四足洁白如雪,所以我便给她取了个这个名字。我忙着陪踏雪游山玩水,没有时间去给什么佛祖当徒弟,便拒绝了。
不过灵山上的那些人,
却一直对我念念不忘。甚至让文殊亲自来游说我。我还是拒绝了。
而在踏雪渡天劫失败身亡后,我万念俱灰之下,却因祸得福,破除心中迷障,跨过了那层门槛,蜕去了肉眼凡胎。而这时候,灵山再次给我寄来了邀请函,他们还给我开出了一个非常优惠的条件。
你应该也听过,佛祖是在一株菩提树下成就的无上正等正觉。也因此,那株菩提树成了佛门圣地。因残留有佛祖悟道时留下的烙印,常有佛门新秀在此树下悟道。如果换成是你比较容易理解的话,那就类似于去高等学府深造。
我本不想去,但想着也许能在那有所收获,精进修为,或者从佛祖处获得救回踏雪的方法,便去了。
我在那菩提树下坐了七天。”
单神雷想到了那些志怪中最常用的套路:“然后偶有顿悟,修为精进?”
“现实又不是,哪有那么容易?我什么都没悟到,不过在时间到来之前,我在那树上抓住了一只黑蝉。不是参禅的禅,而是这个。”大愚朝手心撅了下嘴。
单神雷惊讶道:“那菩提树下怎么会有蝉?但不论如何,那黑蝉肯定不是什么凡物吧?”
“那蝉其实是佛祖成道之时蜕下的东西,里面包含了佛祖为人时候的欲望和烦恼。”
“那有什么用?”
“它叫起来特别吵,能让人耳膜崩碎,心脏爆裂的那种吵。我的心神、神魂都被其吵得四分五裂。如果用它来做闹钟,效果一定特别好。即便是装睡的人,肯定也能够叫醒。”
大愚明显是在说笑,但单神雷却笑不出来。
他想这世界大概没几个人能在听到佛祖这两个字还能如同大愚这般无所谓地笑出来。
见单神雷不配合自己,大愚也觉得没意思,继续说道:“当时我感觉自己就快要死了,就在那浑浑噩噩之间,我看见了被地震摧毁的家乡,看见了疯狂刨着废墟,却被突如其来的余震掩埋掉的自己,接着,我又看到了一身火红的踏雪,看到了她从废墟中将已经奄奄一息的我拖拽出,然后她咬掉了自己的尾巴,喂我吃掉,于是我活了下来,不仅如此,反而受她尾巴的影响,脱胎换骨,有了修行的资质。”
“她为什么会救你?”
“因为我娘救过她。我娘在上山砍柴的时候撞见了受伤的她。我娘是个虔诚的佛信徒,见其可怜,便冒着跌入谷底的风险去悬崖上采了药给她敷上,又将她带回了家好生疗养。在我离开家乡去远方读书的那几年里,便是她与我娘相依为命。
地震发生前,踏雪预感到了,想带着我娘离开。可她那时还很幼小,实力也弱,连化形的影子都见不到,根本不会说话。她倒是写了字,但我娘却是一天书都没读过,除了我们一家三口的名字之外,她便一个字都不认识。
踏雪没办法,只能自己走了。她准备回青丘的。可走到一半,她又实在熬不过良心的谴责,折返了回来,不过她回来的太晚了。地震已经发生了。她在那片曾经生活了好几年的废墟之上看到了我。因为我娘不知多少次跟她念叨过我,我的样貌,我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她都了如指掌,所以虽然从没见过我,但她还是一瞬间就认出了我。
然后余震便发生了。
她没能救下我娘,很后悔,自然没办法再眼睁睁看着我娘唯一的儿子死在自己眼面前,所以她便救了我。
呵呵,我娘一定想不到,她不过随手救了一只长了几根尾巴的奇怪狐狸,却给自己拐了个不要钱的漂亮儿媳妇回来。要是她知道,不知道该有多开心。
那时候我家穷,家徒四壁就是说我家的,而且我长得也不是很好看,当时我还没现在这么胖,但也是个胖子。她总担心以后没有姑娘想嫁给我。”
大愚笑得轻松,好像在说一件天大的喜事。
单神雷动
动嘴唇,但节哀两个字最终还是没能说出口。
“不好意思,又跑题了。我刚才说到哪了?那只黑蝉是不是?在看到踏雪之后,我便从那浑浑噩噩中醒了过来,不仅如此,我还从那黑蝉的鸣叫中,看到了佛祖从出生到成道的全过程,我看到了他的迷茫与挣扎,看到他的执着与放下,看到了他是怎样从一介凡身走向超脱的。那确实是一份无比珍贵的经历。
当然,也可能是我真的与佛门有缘。我得了顿悟,学着佛祖的样子,也蜕出了一只蝉。不过我这只蝉却与佛祖的那只不同。
佛门和道门的修行法则不尽相同,但却也存在共通之处,讲究克制,其实儒门也是一样,克己复礼嘛。我不喜欢这条路,也不喜欢他们定下的那些破规矩规矩。若不是他们定下的仙凡有别、人妖有别、男女有别的破规矩,我和踏雪怎么会走到这个地步?
我也变得不那么喜欢佛门。
如果信佛就能得到解脱,如果行善积德便能有个好结局,那为何我母亲身前没做过一件坏事,行了一辈子的善,积了一辈子的德,却连个善终都得不到?死之前,连唯一一个儿子的最后一面都见不到。
在我看来,佛门不过是一群道貌岸然的骗子罢了。
所以他们灵山越是看重我,越是对我心怀期盼,我就越不要如他们的愿。于是我反其道而行之,佛祖他不是蜕去烦恼欲望,明心见性,成就乐无上正等正觉吗?我就反着来,蜕去了我的智慧与觉悟,留下一身生而为人的烦恼。我蜕下的东西最后也变成了一只蝉,一只金色的蝉。”
单神雷几乎是脱口而出:“这只蝉就是后来的金蝉子?”
“对。”
单神雷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
难怪大愚刚才会说,他是金蝉子,但金蝉子却不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