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馨其实还有许多话想说的,但看着赵龙黯淡下来的眼睛,却又没再说下去。
她一路上并未言语,但其实一直在暗地里观察着这几个年轻人,从他们的只言片语中,她也猜到了这个年轻人似乎也遇到了一些难以跨过去的坎坷。
她不想刺激到这个年轻人。而且年轻人也不像她,早已是一无所有。
他还有着无限的未来。
所以她第一次柔声笑了出来,转而说道:“但是江老板心善,不愿我做此赔本买卖,告诉我,吴德善此人自有取死之道。善恶有报终有时。让我耐心等待一段时日,便可亲眼目睹他的死亡。所以这几年,我便在江底住了下来。而今天,我也总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终于让我等到了他的死期。”
赵龙依旧低垂着眉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曹馨没有再多言,有江臣这个老板在,这个年轻人的命运用不着她操心,而且她如今早就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
她得以留在人间的理由是想亲眼目睹吴德善的死,而如今心愿既然已经达成,她却也没什么别的理由该赖在这里不走了。
又喝了一口热茶,曹馨扫了一眼那边椅子上睡得正香的王苏州,随后看向江臣凛然道:“只是我没想到,吴德善最终却是死在了贵书店的手中。江老板,书店的规矩我懂。有得必有舍。你们助我杀他,我该付出怎样的代价?”
曹馨低头看了看自己,苦笑道:“不过如今我不过孑然一孤魂,好像也确实没什么能够用来偿还的。您若是看得起我这条贱命,便拿去抵债吧。反正吴德善一死,我已经无所牵挂了。”
“这……”
赵龙有些不能接受,刚想说话,却被身边的周羊羽拽住了。赵龙看向周羊羽,但周羊羽没说话,只是摇摇头,随后也指了指江臣,示意他且静观其变。
于是赵龙便也收回了迈出去一半的脚。
在几个人紧张的注视下,江臣却是放下手中的茶杯,缓缓摇了摇头:“曹女士,其实你的代价,你已经付过了。”
这一下,不光赵龙与周羊羽感到惊讶,就连曹馨自己也十分不解,疑惑道:“付过了?为何我不知道?”
江臣却是微微一笑:“我早就跟你说过,一命换一命。”
而在江臣谜语似的提示下,曹馨先是愣了一会儿,随后才仿佛想到了什么,幽幽叹了口气:“原来这一切都在江老板的预计之中吗?”
江臣再次摇头:“那是你自己做下的决定,可跟我没有任何关系。”
曹馨呆呆看着江臣的笑容,好半天没说话。
一旁的周羊羽终于也没忍住,出声询问道:“老板,你们这打的什么哑谜,就不能明说吗?都快把我们急死了。”
江臣笑着问了他一个问题:“你知道甄美丽坠崖的地方吗?”
周羊羽回过头看向赵龙,赵龙回答道:“似乎在虎丘。”
“虎丘?”周羊羽眉头皱起,随即他忽然一拍大腿,惊叫道:“虎丘不就在江边,离刚才那地方没多远吗?”
江臣继续说道:“甄美丽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但最后居然没死,反而只在医院躺了几天,就又恢复了七七八八,你们就不觉得奇怪吗?”
关于甄美丽受伤的具体细节,赵龙与周羊羽都不甚了解,对于甄美丽伤势好得如此之快这件事,他们也并未认真想过,只觉得这应该是甄美丽运气不错,加上单医生医术高超的结果。但现在经江臣这么一提醒,他们才意识到这其中似乎大有文章。
赵龙犹豫着询问道:“老板,你的意思是说,甄美丽之所以伤势如此之轻,背后也有曹女士的功劳?”
江臣点头道:“若无曹女士,甄美丽根本不可能活下来。”
周羊羽好奇地看向曹馨:“曹女士,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曹馨叹了口气,解释道:“你们刚才去的地方,原本是我的一处秘密基地。我每次不开心的时候便会去那里喊上一嗓子,后来我认识了吴德善,便带他也去过一次。
而那地方离我坠江的地方不远,所以待我的尸身被鱼虾啃食殆尽后,我便在那地方住了下来。
而那天吴德善带甄美丽去爬山的时候,顺便路过了那里,我就沿着水路跟着他们,而后我就看到了吴德善将甄美丽推下去的过程。我不忍看到甄美丽又毁在吴德善手中,成为吴德善满足自己的工具,于是便出手救了她。只可惜,我的功力尚且,尚不能做到让她安然无恙地坠地,只是减缓了她下坠的速度。”
赵龙不解道:“可是刚才你为什么没有说起这件事?”
“说什么?”曹馨摇了摇头,“坦白说,我并不是想救甄美丽,我只是不想吴德善的阴谋得逞。如果当时去的不是甄美丽,而是其他人,我也会出手。而且我现在这个样子,已经没什么所谓了。相信范大使马上就会带我走了。又何必说出来让人家为难呢?”
听到这,赵龙与周羊羽一起看向范无救。
范无救耸耸肩:“看我干嘛?生死轮回,天地正道。而且这对曹馨来说也是好事。其实除开甄美丽之外,曹馨在江边待着的三年,还曾救过六位落水者。这份功德,足够她投个好胎了。”
赵龙与周羊羽惊讶地看向曹馨。
其实无论是赵龙还是周羊羽,都对曹馨这副被水草紧紧包裹住的模样存在一定的抵触。
这并非是他们讨厌曹馨,只是单纯的不适应。
他们毕竟只是才刚刚接触到修行界的年轻人,根本没见过如此状貌的远乡人。
周羊羽虽去过远乡,但在远乡,那些远乡人却可以以自己生前的样貌现身活动。
而像曹馨这类修为低微又滞留人间的远乡人,却只能以自己的死相显现人前。
但此刻听到范无救这么说,他们却是不免为自己的狭隘想法感到有些脸红。
曹馨却是有些意外地说道:“原来你们都知道啊。”
范无救微微一笑,指了指头顶:“‘举头三尺有神明’,‘人在做,天在看’。这些老人家传下来的话,可不仅仅只是说说的。”
曹馨沉默片刻,却还是幽幽地问了一句:“既然如此,为何我又会落到今天这个结局呢?”
范无救无言以对,重重叹了口气。
曹馨又看向江臣。
江臣也是收起了微笑:“这个问题,我也没办法回答你。我不会用什么‘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有舍才有得’,‘不经历风雨怎么见彩虹’这些话来糊弄你。这些不过是乐观者用来自欺欺人的话罢了。”
“其实江老板不必为我隐瞒的。”
曹馨苦笑一声后,主动说道:“其实我自己知道答案的。这其实也可以归结为我咎由自取。毕竟当初嫁给他,是我自己的选择。我爸妈也曾极力反对过这件事。
再退一步说,其实他曾经也是个很不错的丈夫。刚结婚那几年,他很辛苦地赚钱养家,早出晚归,还非常疼我,怕我辛苦,也不让我出去工作。他和我爸妈将世上的一切苦难都为我挡在了门外,久而久之,我将他对我的好,当成了一种理所当然。他老说是他欠我的。因为他在最开始的时候,确实接受了我爸不少的帮助,我竟真觉得他欠我的。
而他对我的过分宠溺,也让我完全忽视了他的感受。他因为工作需要,经常需要在外应酬,经常回来很晚,这其实并不是他的错。他只是想给我们的家维持一个优渥的生活条件罢了。但我那时却不明白,竟然将这归结为一种错误,怪罪到他的头上,甚至将之总结为他的无能。
很多次,我因为不高兴他的晚归,将他锁在门外,不让他进来。
当然,我还忘记了一件更重要的事。爱是需要用心维护的。结婚几年后,我很久没有和他彻底地敞开心扉聊过了,他在外面工作的顺不顺利,有没有遇到什么烦心事,我几乎一无所知。或者说,我看见了他的难处,却没有在意。
那时候的我,每天的生活就只有和闺蜜们出去喝下午茶、聊天、打麻将、做SPA。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跟他甚至过上了一种互不干扰的生活。因为怕吵到我的睡眠,他搬去了另一个卧室睡。我们就好像是租了一间房间的两个陌生租客一样。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却没什么话可说。
说来可笑,那段时间,我对他说的最多的话好像就是‘我没钱了’。
现在想想,他为什么后来走上极端的路?因为赌博吗?因为和那群狐朋狗友鬼混吗?都不是。真正的原因在我,作为他的妻子,作为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依靠,在他最无助最绝望的时候,却不曾给过他需要的关心。
他那么聪明的一个人,难道不知道那些人接近他的目的是什么吗?他当然知道。可也只有那些人会吹捧他,会在言语上关心他,会满足他的情感需求。
同样是花钱,钱花在我身上,我只会给他脸色看,但用来与那些狐朋狗友吃喝玩乐,却能落个自己舒坦。
这是个再简单不过的选择题,不是吗?”
这一段话说得曹馨有些口渴,她在灌了一大口茶水之后,给这一切做了最后的盖棺定论:
“在这件案子中,如果吴德善是主谋的话,那我就是帮凶。
所以,你们并不需要因为我救助那些人而感到高兴。这只是我赎罪的一种方式罢了。特别是甄美丽。如果不是我将吴德善变成了那副样子,她也不会经历这样的人生。”
说完这些,曹馨忽然抬头看向江臣:“江老板,其实从刚才回来的路上,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你为什么非要我等上这段时间?以你表现出的能力,完全有能力以别的方式满足我的要求,不是吗?
你之所以让我在人间苦等这三年,并不仅仅是想让我少付点代价,等待吴德善自食恶果吧。
这三年,其实又何尝不是对我的惩罚?
让我在痛苦中,一遍又一遍地回忆着自己曾经犯下的过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