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先生凭着记忆寻到了那条小道的入口。以前他来找老猴子的时候,走过几次,那时勉强还算一条小道。
又过了这几百年,这条路其实已经连小道都算不上了。凌乱的藤蔓、参差交错的树枝和没过人膝盖的杂草早就把它覆盖地严严实实。
柳先生笑着摇了摇头。
老猴子告诉过他,在很久很久以前,久到大圣还在,花果山最热闹的时候,这并不是一条小道,而是花果山最宽敞也最具人气的大道。因为它通向的是那个对妖族而言似乎象征着自由与不羁的水帘洞。
可自从大圣离开,群妖们树倒猢狲散。花果山就此冷清下来,水帘洞也日益萎缩,不再能提供丰富的灵气供妖族修炼。
这其实也是老猴子过去这么多年修为始终原地踏步的一个主要原因。
随着走这条路的人越来越少,两边的花草树木无人打理,越发猖狂,毫不客气地占路生长。久而久之,大道变成了小道。
柳先生背负双手,抬头挺胸,迈步直走,似乎小道上的障碍物并不存在。
神奇的是,当他的脚向前迈出的时候,两袖口鼓荡了一下,从中跑出两股清风,缠绕着向前飞去。清风吹过之处,树枝向上避让,藤蔓往回收缩,杂草往两边扑倒。居然就这样让出了一条可供两人并肩行走的小道。
当这些障碍物躲开之后,原本隐藏在其中的蛇蚁鼠虫纷纷显露了出来。但它们对这个不速之客似乎没有一点想法,急匆匆避让开,重新投向两边的密林寻找安居乐业之所。
两股清风飞的很快,但每到快要飞出柳先生视线之外时,便会停下来,似乎等待柳先生追上他们。等柳先生快走至身边之时,他们又往前飞。时快时慢,时而缠绕,时而分开,像是两个嬉戏打闹的孩童。
柳先生的步子迈的很大,不像是爬山,更像是走在平地上。很快,他便追着两股清风的脚步,来到了水帘洞的面前。
原先气势恢宏的瀑布不见往昔的半点风采,只剩下一点微弱的水流沿着石壁慢悠悠滑落,隐藏在覆盖整座山壁的藤蔓之下,如不细看,真的发现不了。
走上石桥,那个原本如同人间仙境一般的洞窟如今一眼就望到了底。洞壁上爬满了藤蔓,地面上的石缝里挤出一丛丛杂草。
两股清风不约而同飞至石桥正中的石碣上,吹开藤蔓与尘土,露出了那一行楷书大字。
“花果山福地,水帘洞洞天。”
柳先生走下石桥,来到洞前。
两股清风顽皮地从他身边掠过,飞出了洞外。
柳先生衣袍翩跹,头发被吹得有些凌乱。他笑了笑,举手解开发带,重新梳理头发。
讲课马上就要开始了,他要重新整理下仪容。
这是这么多年以来养成的习惯。
即使明知道那些学生们并不会因此提出什么意义,但他还是一直严格要求着自己。
那些年轻的妖怪们虽然容易冲动,但他们不是傻瓜。用心与否还是能很轻易的识别出来。
柳先生很清楚他如今的地位是怎么来的,也很清楚这种地位可能会怎么没的。也许对于别人而言,犯错不可怕,乃人之常情。只要知道知错改错,便大抵能获得原谅。
但他不一样。
他要扮演的角色并不是一个普通人,而是一个时时刻刻洞察人心的智者。
智者可以死亡,但不能犯任何一点点错误。即使犯了,也不该让人轻易看见。
两股清风一左一右,合力抬着天空中那面巨大的镜子,将其固定在水帘洞门口,让那边等待着开始的群妖能够清晰地看到这里的画面。
忙完这一切,柳先生的头还没有梳理好。两股清风瞬间跑至其头顶,一个将他的长发拉直,一个拿着木梳为柳先生梳头。
用发带将头发重新扎好后,柳先生卷起袖子,露出半截干枯的手臂,又掏出了绳子一圈一圈将裤脚绑好。
忙完这一切,他照了照镜子,觉得没什么大碍之后,挥了挥手。
群妖们的眼中光芒亮起,柳先生的笑容出现在他们眼中。世界的模样因此而变得柔和许多,甚至有些可爱。
世界太过复杂,五颜六色,光怪陆离。并不是每一双眼睛都能看得清楚其模样,也并非每一颗心脏都能想得明白其脉络。
大部分人认识世界的媒介是通过某些近似生而知之者的勇者与智者。
这些勇者与智者擅长披荆斩棘、乘风破浪,会用自己的生命和热血,点燃一束火把,驱散亘古长存的浓雾、黑暗与严寒,将世界的某个角清楚的呈现在其他人眼前。
柳先生对于这些不太擅长认识世界的年轻妖怪们,就是这样的勇者与智者的结合体,指引着他们前进的方向,赐予他们最强大而不竭的动力。
柳先生说起一贯的开场白:“诸位好。”
群妖们整齐划一地回应:“先生好。”
“那我们便开始今天的课。人族有位唐太宗,说过这样一段话:‘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我很喜欢这句话,我希望大家也能重视起这段话。”
“在这里,我下一个很不负责任的推断。妖族之所以沦落为今天这个境地,和我们不写史,不学史,大有关系。人族有个举族皆知的经典三问:我是谁?来自何处?去往何处?这三个问题看似滑稽空洞,却是人族一切行为逻辑的起源。通过对这三个问题的不懈探索,他们才能比我们更好的认清这个世界。但他们如何对这三个问题进行不懈探索?最好的素材支撑,就是历史。”
说到这,柳先生放缓了语气,开了个玩笑:“我可以负责任的告诉你们,我可能会欺骗你们,你们的伴侣也可能欺骗你们,但历史绝不会欺骗你们。”
群妖哄然大笑。
柳先生也笑了。
他是真的觉得可笑。很多时候,他说的明明是真话,却被当成是笑话。而极少时候,他说了谎,却被奉为圭臬。
这一度给他带来了巨大困扰。
因为有时候他自己也会迷失,分不清自己所说的到底是真是假。但后来,他想明白了。真不真相并不重要,耳朵想不想听才是关键。只要他说的是他们想听到的,那就是真相。
他甚至不用如何精心编排这些所谓的真相,只要给个开头、轮廓与结尾。这些长着巨大脑袋的听众便会自觉脑补出一段荡气回肠惊天动地的故事。
不过今天柳先生想要讲的确实是他挖掘到的真相。因为他很清楚,只有他讲得真话越多,听众才会对他偶尔夹杂的假话抱以最大的信任。
这个道理显而易见。他一共说了一万句话,其中九千九百九十九句都是真,谁又会在意那一句不经意的假话呢?
在群妖大笑结束,彻底安静下来之后,柳先生接着上课:“所以在今天我要给大家讲述妖族一段已经渐渐被人遗忘的历史。关于孙悟空大圣,关于那段名为西游的取经之路。尽管妖族有过许多大圣,但在了解了之后,我还是觉得他才是最值得尊敬的那位,这并非因为他的修为最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