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对于书店的神秘莫测,赵龙已经做了一定的心理建设,但当他真的看到谢必安应声出现,特别是这个一身白的身影微微对着江臣欠身的时候,还是感到了前所未有的震撼。
这种震撼并非只单纯是此时的感受,也包含了一些来自于过去的记忆。
在梦之国,一直有父母会借鬼神之名来吓唬孩子,而作为鬼神中最为出名的黑白无常,自然成了许多父母口中的常客。
赵龙其实就是听着这对兄弟俩的名号一点一点长大的。
在很小的时候,他并不是一个安分的孩子,经常玩到很晚都不回家。有时即便父母前来强行拖他回家,也往往会被他抓住一切可以抓住的东西,比如电线杆、小树苗之类的东西,以抗拒回家。他父母对此往往会束手无策,毕竟是自家孩子,打轻了的话,没有任何效果,反而会助长赵龙的嚣张气焰,而打重了,心中又舍不得。所以每当僵持不下,他父母无可奈何之际,便只好求助这对长相吓人职责更吓人的黑白无常。
他们总是煞有其事地告诉赵龙,说黑白无常最喜欢将不听话的小孩抓到阴曹地府去,施以“竹笋炒肉”的酷刑之后,将其蘸上酱油吃掉。
对于成年人来说,这不过是个心照不宣的谎言,但年幼的孩子当然无法分辨其中真伪,只能对此说法深信不疑,故而赵龙每次即便再不情愿,可在父母一惊一乍的吓唬中,也不得不乖乖拽紧父母的手,走在前头回家。
尝到甜头的赵龙父母此后更是仿佛得到了杀手锏一般,只要遇到赵龙不听话,便寄出范谢二人的名头,屡试不爽。这种教育方式一直持续到赵龙十岁,他上了三年级,开始对鬼神的存在有了疑惑为止。
不过这件事后来成为了父母二人时常念叨的笑料。他们几乎每年都要和赵龙回忆上一两遍。弄得赵龙时常无语,不明白为什么一个那么无聊的事情,却能让一把年纪的父母每次都笑得那么开心。
一想到已经去了远乡的父母,赵龙忍不住咬了下嘴唇。
他有些想问问谢必安关于自己父母现在的消息,但一方面由于有些害怕,另一方面又顾及到江臣他们有正事要做,只好暗自压抑住激动又忐忑的心情,默默将视线转向坐在主位的江臣,想等待会人不那么杂的时候再问上一问。
此刻的江臣并没有因为谢必安的到来而表现得特别。他依旧坐在那里,如同一尊老旧的佛像。
“带他入轮回吧。他已经在人间逗留了有些久了。”
“是。”
谢必安恭敬应了一声,转身看向果茶。只见他一步迈出,便跨越了两人之间的几步距离,来到了果茶身边,接着,他轻轻挥舞了下手里的哭丧棒,敲在了果茶的背上。
“啊——”
伴随着一声凄厉得仿佛要刺破人耳膜的惨叫,看上去一百多斤重的果茶如同一颗小石子一般飞到了十多米之外的路面之上。
行人车辆对其视而不见,依旧自顾自地从他身上或踩过或碾过。
每当被踩中或是被碾过,他那刚才还凝实无虚的身形更是如同一面平静的湖面上投入了一颗石子,碎了又圆,圆了又碎。
而因为疼痛,他的身体在地面上来回翻滚着,刚才还面露笑容的脸此刻更是显得扭曲而狰狞。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着实让赵龙惊讶万分,忍不住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可是并没有人为之解答。
他看看果茶那张狰狞而扭曲的脸,又看看平静地书店众人,想起刚才看到的那条博微动态,心念一动,抬腿想去将之扶起,却被一只手拉住了。
那是王苏州的手。
赵龙试着挣扎了一下,可让他有些意外的是,看上去并不比他强壮的王苏州显得格外有力气,他挣扎的动作甚至没能让王苏州的手有丝毫晃动,就好像那是一根被钉在虚空中的钉子。
他不甘心地又试了一下,结果没有丝毫改变。看着王苏州脸上几分玩味的笑容,赵龙停止挣扎,只能沉默地看着仍旧在不停翻滚的果茶。
过了有两分钟时间,谢必安那冰冷得没有任何温度的声音才再次响起:“人做错事就要接受处罚,远乡人也同样是如此。这一棍便是对你的处罚,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似乎是受够了此刻的痛苦,果茶毫不犹豫地说道:“没……”
然而一辆汽车从他身上飞驰而过,痛得他再次咬紧了牙关。
过了有半分钟,他才从那紧闭得牙缝中挤出了剩下的那个字:“有!”
“那你可知错?”
“我知错。”
“念在你尚未铸成大错,认错态度也良好的份上,后面的刑罚就免去了。”谢必安对果茶说完,回过神,对着江臣微微欠身:“老板,那我便带他下去了。”
江臣微笑点头:“辛苦了!”
下一个瞬间,谢必安便出现在了十多米外的路面之上。他拿着哭丧棒轻轻在果茶眉心点了一下,果茶那虚幻若涟漪的身影顿时又重新恢复了凝实。疼痛似乎也随之远去。他仿佛没事人一样的站起。
“走吧。”谢必安领头向前走去。
而随着他不紧不慢的步伐,肉眼可见的浓雾出现,将赵龙视野里的一切都笼罩在内。周围雾蒙蒙一片,像是陷入了一片混沌的虚空,什么都没有。唯有谢必安双脚前后有略显潮湿的泥土出现,像是有一条土路遥遥伸向了远方。
在这种凤尾虾,无需多言什么,赵龙便明白了谢必安脚下那条并不宽敞的土路意味着什么。
在传说中,人间和远乡相隔极远,处在阴阳两端。
但对于一些大修行者来说,人间和远乡其实相隔并非传说得那般遥不可及,只不过中间隔了一条路而已。
而那条路的名字叫做黄泉。
果茶显然也是明白了这条看上去简陋至极的土路的意义,他愣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知道谢必安走到远处,下半身已经完全消失在了浓雾中,他才反应过来,向前追了两步。但旋即他又停下了,站在浓雾中,回头遥遥望了书店一眼,恭敬地鞠了一躬,才重新转过身,追着谢必安的身影消失在了茫茫浓雾中。
看着那片寂静又充满死气的浓雾,赵龙心中忽然伸出一种无法用言语描述的悲伤,头也变得有些昏昏沉沉,眼皮也有些抬不起来。
一个念头从赵龙心中冒出。
好想睡觉啊。
紧接着是另一个。
爸,妈,你们还好吗?
我想你们了。
眼泪从赵龙眼眶流出。
第三个念头冒出。
你们等会儿,我这就来陪你们。
这个念头一出现,赵龙的身体就向前迈出了一步,踏进了没有边际的浓雾里。
一步踏出,一股阴寒之气便从赵龙的脚底板直冲入他的天灵盖。冰冷的触感让他的眼皮轻盈了许多,头脑也恢复了片刻清明。
等等?我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念头?
赵龙忽然发现了不对。
他的身体似乎与他的意识存在着某些不协调。
明明他没有向前走的意思,但身体却诡异地向前缓慢的走着。
等等,停下来!快停下来啊!
发现了异常的赵龙在心底拼了命似的呐喊着,可他的身体却仿佛聋了一般,依旧一步一步向着浓雾深处走去。
越往前,雾气便越浓,也越黑暗。
赵龙产生了一种仿佛自己在走入湖底的错觉。周围的压力越来越大,呼吸越来越困难,而思考也变得越来越慢。
停下来!快……停下……!
谁……来……救……救……
就在赵龙觉得自己快要沉入湖底就此死去的时候,忽然感觉到一只有力的手抓住了他的肩膀。
“喂,你准备去哪儿?”
这似乎是王苏州的声音?他又能说话了吗?
赵龙忽然感觉到肩膀处传来一阵沛然巨力,将他向后拖拽。
紧接着,灵魂深处传来被撕裂的疼痛。
他的眼前一黑。
“我这是死去了吗?”
“没有啊,差一点。”
“是谁救了我?”
“还能有谁,当然是我绝世剑客苏幕遮了。”
苏幕遮?
听到这个有些耳熟的名字,赵龙猛然睁开了眼。
太阳高挂天空,干净的柏油马路上,行人车辆川流不息。
眼前还是那个嘈杂又喧闹的梧桐市。
恍如隔世。
赵龙扭转头,刚好看见王苏州左手搭在自己的肩膀之上,而王苏州的右手则放在了自己额头前,摆出了一个沉思者雕像的姿势。
“怎么样,是不是觉得我很帅?有没有想要嫁给我的冲动?”
听到这个充满了人间烟火气的询问,赵龙的心终于恢复了一些平静。
所以,我这是回来了吗?
看着王苏州那张并不英俊的脸,赵龙忽然觉得对方此刻似乎真的有些小帅。
“喂喂喂,你那是什么表情?不会真的喜欢上我吧,那可真是太恶心了。”王苏州一边说着,一边嫌弃地拿开了自己的手。似乎还是觉得不安全,他又后退了两步。
“我这是怎么了?”赵龙喃喃问道。
“调查局不是早提醒过你,远乡对于凡人来说太危险了。你觉得黄泉路这种东西,那是人想接触就接触的吗?”
“刚才那真的是黄泉路?”
“不然呢?还有别的路能够让人神不知鬼不觉的踏上远乡,走向死亡吗?”
“我是做了什么吗?”
“这倒也不是,主要是你前几天在鬼门关走了一遭,身上不免带了一些死气。黄泉路感受到了,便要来接你回家。”
“听上去,黄泉路似乎是种很危险的东西。”
王苏州撇了撇嘴,似乎不屑于回答这个问题:“怎么样?从黄泉路走了一遭,有什么感觉吗?”
有什么感觉?
赵龙转过头,看向谢必安与果茶消失的地方,喃喃说道:
“活着真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