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果山上,柳先生正领着那几个小妖拔草。
为了磨磨小妖们的性子,他特地封印了小妖们的灵力和神通,让他们以一个普通人类的体魄来做这件事。
其中一只独眼小妖弯腰坚持了一段时间,便觉得腰酸得不行。头上的太阳也跟有病似的,好似专门盯着他晒。于是他便站起来活动下酸软的筋骨。偷懒当然有些心虚,他便偷偷看向柳先生。
令他无比惊讶的是,柳先生明明同样封印了自己修为,是在以一个瘦削老人体魄进行除草劳作,但柳先生的工作效率和质量都高出了他这个年轻人一大截。不仅一个人领先在了最前头,被他劳作过的地方,也都分外齐整。
独眼小妖再看看自己劳作过的地方,只能用一片狼藉啦形容,这让他不由得有些羞愧。不过好在令他稍稍有些安心的是,他那几个同窗跟他比起来半斤八两。于是他心思一转,便开始观察柳先生的动作,准备模仿着来干。
然而没等他看一会儿,他忽然发现柳先生原本就花白的头发中突然又白了那么一小缕。他以为是日光太过强盛,自己看花了眼。可揉了揉自己那颗拳头大的眼睛之后再看,那抹突然多出来的白仍然在那里。这让他不由地惊叫着跑了过去。
“先生!”
其他小妖被他的言行吸引,也都停下了手里的活。不过摄于柳先生的威严,他们都没敢出声询问。
柳先生依旧淡定地拔完了眼前的几株杂草,才淡然地回过头看向那只小妖:“怎么了?”
独眼小妖停在柳先生面前,盯着柳先生那缕多出来的白发,仔仔细细看了好几眼,才有些忐忑又有些心疼地说道:“先生,我刚才看到你突然多了一缕白发。”
这只小妖的这句话引起了其他小妖的不满。
这么多年,柳先生为聊斋可谓是殚精竭虑、呕心沥血。其所作作为被所有人都看在了眼里。所以在聊斋的成员心中,一直视辛勤教导他们的柳先生为最尊敬的长者。甚至有一小撮妖族嚷嚷着将之供奉为神明。
而这只小妖居然说柳先生多了一缕白发,这不是咒柳先生衰老是什么?
这样的行为简直就是白眼狼的典范。
小妖们当即也顾不上柳先生在场,纷纷出言指责这个说话的小妖。
“胡说八道!”
“枉先生这么辛勤教导你,你就这么咒先生?”
“就是,先生才不会老!”
“先生是注定要成仙的,会返老还童!”
“说得对,先生是注定要成仙的。不会老也不会死!”
……
一连串的指责根本让这只小妖说不了话。这让他委屈的不行,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
他当然也不希望先生老去。但他说的又没错,这确实是他亲眼看到的事实。
他只能眼巴巴地看着柳先生:“先生……”
柳先生看着这群活泼的小妖七嘴八舌吵个不停,不由得想起了自己年幼时上私塾的场景。
那个时候的小孩子们也是这样,不管面对什么样的问题,似乎都能吵吵起来。
而且其实很多时候,他们并不是真的在意对与错,而是单纯的想要证明自己更有说服力。
这样看下来,人族和妖族其实没什么区别。
只是为什么现实中的人族与妖族明明如此相似却又那么的难以和平相处?
柳先生以前是想不明白这个问题,而现在,他已经有能力得出自己的答案了,但他却已经不愿意再想了。
她离开以后,这个世界的悲欢便已经与他彻底无关。
那么和谐还是不和谐又有什么重要?反正都是一样的吵闹。
不过要说人族与妖族的区别还是有一些的。
就比如妖族的小孩要比人族小孩强壮的多,性格也因此更为暴躁一些,所以他们解决问题的方法比之人族小孩也要更为粗暴与残忍。
如果没有大妖们的横加干涉或耐心引导,打得头破血流不过是家常便饭。
当然,也因为他们强健体魄的缘故,在人族看来足以伤筋动骨的伤势,放在这群小妖身上不过是睡个几觉的事情。
在独眼小妖彻底哭出来之前,柳先生笑着出声制止了即将升级的争吵。
于是争吵的小妖们便安静了下来,全都将目光集中在了柳先生身上。除去那只独眼小妖,其余几个神色间都有些紧张,生怕受到柳先生的责备。
这是因为受到过柳先生责备的小妖在同龄伙伴中通常很不受待见。
比如遇到宿舍大扫除,通常会被投票安排去打扫厕所这类最脏最累的活。
至于玩捉迷藏只能扮演找人的鬼,玩警察抓小偷只能当小偷这档子事,更是稀松平常。
而最可怕的是,一旦遭到这种对待,当事者是无法反抗的。哪怕他的实力是同龄妖怪中最强的,也照样会被最瘦弱的几只小妖排挤。
这放在聊斋以外的妖怪族群,会是件很不可思议的事。
因为在那些族群里,决定小妖地位的只有一个决定性因素,那便是实力强弱。
在正常的妖族世界里,只有强者才拥有足够的话语权。你越强,拥有的话语权就越多。而如果你强大到令族群里的所有妖族都害怕,那么你就是王。
但在聊斋里,这条从妖族诞生就存在,似乎要被刻进每只妖族血脉中的规则并不存在。
聊斋为这群小妖们构建出了一个更加和平也更加稳定的世界。
柳先生当然能看出这些小妖的心思,他也一直都知道流传于小妖之间的潜规则,但他一直都当做看不见。
一方面是因为要想改变这种坏习惯,并非只靠他一个人的力量便足以完成。哪怕他是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柳先生,哪怕他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柳先生,他依旧没办法以一己之力改变这种现状。
人族的例子就摆在这。
他们为了改变这种“弱肉强食”的规则,耗费了近万年的时间,无数仁人志士前赴后继,不知流了多少鲜血汗水和眼泪,才取得了一点勉强过得去的效果。
而如果不是有个梦之国的横空出世,他们的情况和妖族并没有本质上的区别,至多至多能算个五十步笑百步。
可即便是梦之国的出现将这片土地化为了截然不同的新旧两个时代,随着建立梦之国的那些人老的老死的死,原本被那些人一直握在手上,唱在嘴边,捧在心间的信念和理想终于还是有了褪色的迹象。
一些被打压下去的东西又渐渐开始死灰复燃。
而另一方面,正是有着这些被孤立的弱小分子的存在,他柳先生才得以常常雪中送炭,扮演好一个纯善老者的形象。
不然他柳先生一个纯正的人族,拿什么去让那么多桀骜不驯的妖怪心悦诚服?
如果光靠最基本的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许之以利,他早就被一些顽固不化的妖族吞入腹中了。只有再加上将心比心的施之以恩,让这四者结合起来,才是他柳先生在聊斋的真正立足之本。
曾经在那座书店里,柳先生听闻也见证了一句老话。
“人心都是肉长的。”
让他记忆深刻。
而现在,柳先生还可以为之添上个后半句。
“其实妖族的心也一样。”
柳先生伸出手在身前,做出搓洗的动作。两缕清风便飞了过来,绕着他沾满泥土与草汁的双手旋转着。只片刻时间,便将他的手洗得干干净净。
随后,他伸出手摸了摸那只独眼小妖的头。
这是一个柳先生不太常做的动作。
在这些小妖看来,这个动作代表了柳先生的认同,是一种至高无上的荣誉。
独眼小妖原本委屈得都要哭了出来,但在受到柳先生如此对待之后,立刻变得兴高采烈,并且得意洋洋地向同伴露出了挑衅的目光。
其他几只小妖也纷纷露出羡慕的神色。唯有一只刚才言辞最为激烈的独腿小妖,故作不屑地偏过了头去。但其时不时利用眼角余光偷看的行径还是出卖了他的想法。
“你看到的是这缕对不对?”柳先生揪出自己的那一缕头发。
独眼小妖点点头。
“你没有看错,它确实是刚才才变白的。”
得到了柳先生的肯定,独眼小妖顿时眉飞色舞起来,脑门上那颗大如成人拳头的独眼更是飞快的眨个不停。他刚想和几位同窗炫耀,却又忽然醒悟。这并不是件值得高兴的事情。
“先生……”独眼小妖欲言又止。
倒是那个别过脸去的独腿小妖抢着问道:“我知道了,这定是先生修炼特殊功法有所小成的表现,比如那些孱弱的人族不是就有‘谁能书阁下,白首太玄经’的说法,是不是先生?”
其他小妖听闻还有这种说法,也俱是眼前一亮,仿佛于山穷水尽之处,得遇一柳暗花明的大妖洞府。
在他们眼中,像先生这般独一无二的风流人物,无论做什么都必有深意,无论怎么做都是大道所指。
所以独腿小妖的说法是理所当然。
柳先生笑意盈盈,看着这个别出心裁的独腿小妖,轻轻摇了摇头。
真是难为他了,搜肠刮肚半天,到真给他憋出了这句吉利话。
这大概就是他的毕生所学了。
这只独腿小妖一直不愿意学些纸上文章,只想学些手上功夫,也从来不在意强健自己的精神,只想着野蛮自己的体魄。
他之所以能找出这么句吉利话,大抵还是因为柳先生曾在这只独腿小妖面前念过这首诗前面的两句:“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而在听闻这句诗后,小妖便立志跑断自己这条独腿,也要跑出个十万万步,杀得人间血流成河。
十万万,曾经是这个小妖所能想到的最远的距离。
不知道现在,他的最远又将落在何处?
见柳先生摇头,独腿小妖不免有些失落:“那先生为何白头?”
柳先生同样伸手去抚摸这只独腿小妖的头颅。
为何白头的直接原因很简单,是柳先生的一具分身刚刚死在了一位八瞳少女的手下。
但那具分身为何会去送死,又说来话长。
概括来说,便是柳先生通过挑衅那位少女来测试江臣对自己的忍耐程度。
测试的结果是个不折不扣的好消息。
江臣似乎还是曾经的那个江臣。只要柳先生不跨过那道天人之隔,江臣便不会对他轻易出手。
但作为惹怒了那位少女的代价,柳先生也只能送上一具分身去帮她消消火。不然若是那位少女真的脾气上来,喜怒随心的行事,也绝对是件让人头疼的事情。
虽然损失不小,但为了接下来的一场大戏,由不得柳先生不这么做。
毕竟柳先生是要强拉一个可以随时掀掉棋盘的对手来对弈,再怎么小心谨慎都不为过。
但这样的真相显然是这群小妖所不能接受。
柳先生觉得要是自己说出来,这群小妖怕是得好几天吃不下饭。
现在他们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这样的真相还是少听为妙。还是等以后长大了,由他们自己去发现吧。
“是先生又老了一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