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如此,那我只能恭敬不如从命了。”
认定了最后这一种可能后,周大少缓缓点了下头,对着江臣说道:“老板,借您杯茶,献个佛?”
江臣轻声嗯了一声。
周大少说句谢谢,没敢多打扰江臣,走到一旁的橱柜里,拿起一只杯子,用热水烫了烫,冲洗了足足三遍。
既然是报恩,那礼节也该做足了。
看着从一尘不染变得一尘不染的杯子,周大少这才满意地点点头。他捧着茶杯,来到茶壶边,稳稳当当,倒了个七分满,之后才恭敬端着茶杯,走向大愚。
这时大愚已经自己搬了张椅子坐下。他见周大少端茶走向自己,收起了笑容,整理了下衣服,甚至还从袖子里掏出一条毛巾,在脸上、头上以及手上都擦了一遍后,这才正襟危坐,一脸严肃。那架势,一点都不像是在等人敬茶,倒像是在佛诞日等着参加典礼。
周大少原本做的挺顺畅的,可被大愚这么一弄,忽然觉得手上的茶有千钧重,腿上也跟绑了沙袋似的,生怕自己走歪了。
在这样的情况下,周大少走到大愚面前后,忽然想起了以前别人婚礼上看到的新人给父母敬茶的场景。
既然都这样了,那要不要再庄重一点,跪一下?
犹豫了片刻,周大少最终还是没有跪下去。
他的爷爷奶奶都是公司令与私政委的追随者,而公私二公一生都致力于帮助梦之国人民站起来,所以他的爷爷奶奶也不兴这一套,从不要求他对自己下跪。哪怕是过年发红包了,也只是让周大少鞠个躬了事。
唯一一次例外,是周大少吃了熊心豹子胆,为搏王晓雨一笑,从爷爷奶奶卧室床头柜的抽屉里摸了四毛钱,买了两根水冰棒。其实那抽屉里大大小小硬币加起来怕是有一百多枚,周大少觉得不太可能被发现。可结果证明他还是太年轻。
他爷爷发现后,将他从村头叫回了家,一句话没说,就让其跪在了卧室,对着那面比他还高的老式穿衣镜。最后足足跪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等周大少彻底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才算作罢。
周大少毕恭毕敬双手捧着茶杯递向大愚,大愚忽然喜笑颜开,急匆匆就像伸手接过。
看着大愚如此高兴的样子,周大少忽然觉得不对,将茶杯又往回收了一点,随后他忽然想起其实敬茶在很多时候,是一种必不可少的仪式。除了结婚新人给父母敬茶,还有拜师时给老师敬茶。
只是这个猜测让他有些无法确定。毕竟这样一位大修行者,为什么会看上他?但他又想不到什么其他更大的可能,只好疑惑地问道:“大师,你不会是想收我当徒弟吧?”
谁料大愚竟真的点了下头:“和尚确有此意。”
周大少想也没想,继续问道:“为什么?”
“第一就像我刚才说的,你的根骨精奇,命理奇特。第二,你的品性也还不错。第三,和尚年纪大了,腿脚不便,想找个弟子替我办些琐事。”
周大少一时竟无法分辨大愚话的真假。要说真的,可他怎么都不觉得第一点和第二点与自己有什么挂钩的方向。要说是假的,这第三点又显得如此坦诚。可看着满面红光,春风得意的大愚,想着对方刚才从天而降的潇洒身姿,他又着实无法将年纪大和腿脚不便这两个状态安在对方身上。
周大少着实有些纠结。
若是以往,有这么一个大修行者愿意收他为徒,他哪会像现在这样畏首畏尾?早就扑上去抱住对方的大腿了。哪怕就是换个其他大修行者收他为徒,他也不至于如此为难。
可是当想收他为徒的人是个和尚,他就有些接受不能。
他才刚刚找到王晓雨,这两天不过牵了几回小手,还没品尝过女人的口红到底是甜是酸。而且更重要的是,他才刚刚得知,老周家现在就剩他这一根独苗了,而他家,还真的有不逊于皇位的财富要传承。
若是他就此遁入空门,让老周家断了后,他怕下次梦到爷爷奶奶,都不敢跟二老说话。两位老人走得都还算利落坦荡,但要说唯一有什么遗憾的话,那就是没能亲眼见到周大少结婚生子。二人也都叮嘱周大少,等以后结婚生子了,无论如何,都要带上妻小到两人坟前让看看。
他沉默了片刻,方才委婉拒绝道:“大师,实在不好意思。我不信佛,也不想当和尚。”
大愚不忧反喜:“这么巧,其实我也不信佛。而且,我也不想让我徒弟当和尚,没什么意思。”
周大少再次沉默。这时他忽然想起了刚才眼前这个和尚似乎说过他有个名号叫“妖僧”?
现在看来,一个不信佛的和尚,这还真是够妖的。
周大少现在是体会到什么进退两难了。
对方愿意收他为徒,是好事,又刚刚才帮他解了围,他要不接受,实在有些不识好歹的意味。但要让他立刻答应,他又着实下不了决心。
师父师父,既是老师,也是父亲。
这可不是过家家走个形式的事。若他真的认了师父,那以后等大愚和尚仙去,他可是要为之披麻戴孝的。当然,若他这个徒弟闯了祸事,大愚这个师父自然也是难辞其咎,要承担责任的。
他只能低下头,眉头皱成川字,看着手里冒热气的茶水没说话。
大愚行走人间数千年,见过的人事何其之多,当然明白周大少此刻的心情,顿时觉得自己实在是有些过分。
自己虽然是好心,但却没注意到现实情况。这孩子才刚刚体会父母离世之痛,自己就想着做人师父,实在是有些不近人情。
只是这孩子的情况……要是误入歧途,那可又是一件憾事。
罢了,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和尚我似乎也有些着相了。
大愚长叹一声,歉意笑笑,从周大少手中取过了那一杯茶:“是和尚唐突了。这杯茶,和尚就收下了。不过这拜师一事,还是暂且搁置。但若是施主改变了主意,随时可以来找我,我这段时间都会常驻梧桐市。”
周大少虽然不明白大愚为何改变了想法,但也是长长松了一口气,鞠躬道:“谢谢大师。”
大愚喝了一口茶,然后才笑眯眯地说道:“施主请便,都是自家人,不必理会我。”
周大少笑笑,这才来到书桌前,对着江臣,鞠了一躬:“刚才谢谢老板出手相助。”
江臣头也不抬,依旧是不悲不喜的语调:“不必谢我。我都说了,我也是受人所托,不过是依诺行事。”
刚重新直起腰的周大少忽然愣住了,脸上的笑容也一点一点消失不见了。
刚才江臣说起自己是受人所托,他也以为不过是句客套话,为了双方都能有个台阶下。可现在,江臣却在没有外人的情况下又说了一遍,这是不是就意味着,江臣说的是真的?
可是,老板究竟是受谁所托?究竟是谁会如此记挂我?
默默思索片刻,周大少忽然想到了一种可能。
难不成是奶奶?
这个想法一冒出来,周大少就觉得自己的想法是对的。
因为以前他就觉得奶奶有一个行为表现得很奇怪。
奶奶作为公司令与私政委的忠实追随者,自然是不信鬼神之类的。周大少小时候也依稀记得,奶奶根本没有念经的习惯。
可是在周大少跟着周乾夫妇进城读书之后,他某次回家探望两位老人,却发现祖屋的正堂正对着大门的地方多了一张供桌,供桌上摆着他家的全家福。奶奶早晚雷打不动,会跪在供桌前,吟诵《观音心经》。
周大少好奇问过,奶奶为什么改变了性子,改信了佛。当时老人只是笑笑,没有回答。而之后,有几次偶然机会,他也听到过奶奶对着供桌喃喃自语,说一些求人保佑一家人平安的话,至于求的到底是谁,老人说的声音极低,周大少倒没听清。久而久之,没得到结果,周大少便也没有在意过。
人随着年纪增长,有些转变,其实是很正常的事。
就好像物理书上的牛爵士,作为青史留名的物理学家,晚年的时候,不是也鼓捣过一阵炼金术?
为什么会有神佛现世?还不是人力有穷时?
而什么时候人力又穷?那自然是年老体弱,时日无多之时。
这么一想,周大少忽然觉得大愚和尚的理由似乎也不是那么荒诞了。
岁月是把削铁如泥的杀猪刀,面对其上凛冽的寒光,再锋芒毕露的人也会情不自禁显现出软弱宽容的一面。
“是我奶奶拜托的老板吗?”周大少抬起头,小声问道。
可让他意外的是,江臣否定了他这个猜测。
“那到底是谁?”
江臣放下了手中的书,抬起头,没有说话,端过茶杯,喝了一口。
“难道是那人让老板您对我保密?”
江臣再次否定道:“不是。”
“那老板能告诉我吗?”
“能。”
嘴上说着能,但江臣并没有主动说出来的意思,而是继续喝着茶。
这种吊人胃口的行为,却没有让周大少感受到任何的不耐烦,反倒让他心中忽然升起了一种莫名的恐惧。
这种恐惧没有缘由,但却是那么的清晰,以至于周大少紧张地咽了口口水也没能将之压下去。反而可以更清楚地听到了自己心脏砰砰跳动的声响。
他拿起自己的杯子,喝了口已经凉掉的茶水,继续说道:“还请老板告诉我事情的真相。”
江臣放下茶杯,意味深长地看了周大少一眼,方才淡淡问道:“你确定你要知道吗?有时候,知道的越多,并不见得是一件好事。”
周大少无言辩驳,因为他刚刚才验证了这个道理。
如果他刚才不去问那个周乾问题,那么他现在仍然是个没心没肺却父母健在的富二代,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成为了一个彻底无人疼爱的孤儿。
如果早知道是现在的情况,那他可能根本不会去问周乾这个问题。
凉茶的苦涩滋味姗姗来迟,在周大少唇齿之间滋生。
他再次犹豫了。
耳边似乎有一个充满魔性的声音在低语。
看老板的表现,这背后的真相似乎又是一个生命无法承受之重,要不,还是别问了吧。
反正事情都成了这样,问不问,知不知道,都已经无法改变什么了,不是吗?
周大少闭上眼睛,按压着太阳穴,想将那声音驱赶出脑海。可是那声音不仅没有消失,反倒变得更加响亮。
逃避一点都不可耻。
走吧,回家,赶紧洗洗睡了。
……
片刻之后,在满脑的噪杂声中,周大少缓缓睁开了眼睛,并大声笑了出来。
响亮的笑声立刻就将那些充满魔性的声音压了下去。
在以前,他一直以为,所谓的长大或者成熟,是一个极为漫长的过程。可现在,他才发现,原来所谓的长大或成熟,也可以是一念之间的事,只看他愿不愿意而已。
周大少平静地看着江臣,按住了自己的胸膛,一字一顿说道:“我确定。我要知道。”
“就在几分钟之前,我失去了自己的父母,成为了一个孤儿。所以,这个世界上还会有什么样的悲惨,比这更能让我已经四分五裂的心,更痛呢?”
“更何况,我已经让他们失望了这么些年,我总不能,让他们继续失望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