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了,老王头还告诉我,前两位教书先生听闻这件事后,虽不免有些尴尬,但在别人提及此事的时候,也能自嘲一句,顺便称赞一下古先生的风骨,所以也落得一个美谈。倒是那位原本声名最盛的老先生听闻此事,气得暴跳如雷,破口大骂王家是个喜欢把丧气带到别人家的缺德户。”
“当然,他也没放过古先生,骂其沽名钓誉,说其看似不求回报,实则是和老王头一家暗通款曲。老王头喧闹的报恩之举,不过是他欺世盗名的工具罢了。除了古先生和老王头暗中串通这一点之外,其他的到都让他说中了。只可惜虽然他分析得透彻,但除了几个原本就立身不正的人愿意相信之外,应和者寥寥。而且他骂的越狠,别人便把古先生捧的越高。没过多久,他自己家门口倒落得个‘门庭冷落车马稀’的光景。他也因此气得大病一场,卧床躺了半个月。等病好之后,再也不能拄着拐杖到处骂天骂地了。要想出门,只能让人抬着了。哈哈哈……”
对于悟色幸灾乐祸的笑声,鼠一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但他也不至于陪着悟色一起幸灾乐祸,一是天性使然,二是实在没什么必要。
时间已经做出了更好的评判。
那位古先生虽已故去几百年时间,但是却把自己的姓氏留下了。要是翻开此地的县志,说不定还能看见古先生更详细的人物生平。要在细挖,说不得什么地方还有故居坟墓供后人凭吊。
但那位名声更盛的老先生,大概率是只留下这一个名声更盛了。
而且鼠一也觉得在经过此事之后,那位老先生恐怕更希望自己名不见经传,以免时隔千年,还会不时被人拉上来奚落一通。
“老王头不明所以,但还是跟在我身后,离儿子的小坟堆越近,他的神情便越是沮丧。如果不是我在场,估计应该已经哭了出来。看到那一堆人头的时候,从来没见过此等场景的他怕的要命,叫了出来,腿也软了,不是我扶了一把,就摔在地上了,可尽管害怕,他还是第一时间连滚带爬扑了过去,嘴里更是叫骂道是哪个缺德货干出这种缺德事。只是当看到那几个人头的模样,他忽然沉默了好久,过了好半天时间才不敢置信地看着我,问我这是否是他所记得的那些人。我告诉他,十二个人,一个不少。有两个当晚分赃的时候就被杀了,所以只剩下尸骨。他重新站了起来,走到我面前,想跪,却被我拦住了。”
悟色收起笑容,像是回到了几百年前的某座坟堆前,眉眼间俱是一副不容置喙的神情:“我指着那些首级告诉他,以后那一文钱一碗的面你可以继续卖,出了问题可以找我,即便我不在。我相信人做天看,总有人会管,总有人会为你正名。”
听完这一句,鼠一端起茶杯,随后又放下了。他想敬悟色一杯,但却不想以茶代酒,而是真真正正地敬他一杯酒。他转过身,对着后厨的方向,招呼服务员。
“服务员,给我拿两瓶你们店里最烈的酒来!”
悟色却出声叫住了他。
鼠一冷哼一声:“怎么着?看不上我,不想和我喝酒?”
悟色连忙摆手,挠了挠头,小声解释道:“这怎么可能,只是今天不太方便。”
“你一个大男人的,也有不方便的时候?”
悟色站起身,为悟色道了一杯茶,赔笑道:“不瞒老哥,我现在可是今时不同往日了。在调查局可也是有着正儿八经编制的人。而这调查局可不比聊斋里,规矩多得很。今天我是工作日,局里有规定,不让工作的时候喝酒。人家根正苗红的修士都不敢随便违反纪律,更别提我这个半路投诚的。等我哪天休息了,我一定好好陪老哥喝个痛快,到时候不醉不休。”
鼠一看着眼前这个一脸不好意思的悟色,愣神了片刻。
他刚才想到了很多个借口,但唯独没有想过悟色会这么说。而且观其言行,一点都不似作假。
更何况,这种事还真不需要作假。
这种事发生在一个不太喜欢喝酒的人身上,鼠一觉得那没什么好说的。只是发生在眼前这个嗜酒如命的悟色身上,这就有些不大寻常了。
“你是认真的?”
“什么?”
“你是真的铁了心要站在调查局这一边?”
悟色摇头:“我并非站在调查局这一边。”
“我只是站在了自己觉得对的地方。”
“这片人间争斗了太久。它也渴望着安宁太久了。”
鼠一皱着眉头看着悟色脸上前所未有的认真神色,忽然展颜一笑。
“我终于理解小小为什么会和你做朋友了。”
“为什么?”
“因为他是个傻子,你也是个傻子。”
悟色也哈哈笑道:“那既然老哥如此说话,看来十有八九,你也是个傻子。”
鼠一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服务员刚好把酒送上。
悟色正要将之退了,鼠一却摆了摆手,让服务员自行去忙。
“老哥,不是我不识抬举,是纪律这块儿……”
鼠一再次摆摆手:“不必多说。我懂。这酒也不是给你喝的。”
他看向悟色右边的那个沉默的高大身影:“来梧桐市的时候,我和小小说,想约他以后好好喝一杯,他却没答应。我原本还有些生气,不过听你这么一说,我便也明白了。但明白归明白,他终究还是欠了我一杯酒。我原本还想等以后,强行上门去讨要这杯酒。可现在,已然是不可能了。所以他这杯欠我的酒,我帮他喝。你当个见证人。”
说罢,他拧开瓶盖,将瓶口对准唇边,一仰头,咕嘟咕嘟,将一整瓶白酒喝了个精光。
没有使用灵气作弊。
酒色烧红了他的脸颊。
他打了个长长的酒嗝,然后才红着脸笑道:“很多年没有喝过酒了,现在喝起来,其实还是这么的难喝。不过这酒虽然难喝,可冲着对座的人,却不得不喝。再来。”
他紧接着拧开另一瓶酒。
悟色也不多言,微微一笑,端起茶杯:“等下次有时间,我敬老哥。”
鼠一将瓶口凑至瓶口,眯起眼睛闻着醇厚的酒香。
他其实不太喜欢“下次有时间”这个说法。
因为这个下次有时间,很多时候便是后会无期的意思。
尤其是朋友们都各自长大,有了各自的工作与家庭。曾经没日没夜在一起聊天打屁的场景便往往只能停留在回忆里了。
他曾醉意熏熏地和同样醉意熏熏的白鹿师兄说过下次有时间再一起喝酒聊天,可是没过多久,醉白鹿便成了死白鹿。喝不了酒,也聊不了天了。
他曾半睡半醒的时候和半睡半醒画皮说过下次有时间在一起熬夜追完这次看剩的半部电视剧。
当时的他虽然不太喜欢剧里面那种小家子气的恩怨纠葛,但看着画皮时哭时笑,其实也挺打发时间。
可当时半睡半醒的画皮如今却沉沉睡去,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听见他的说话。
如今换了悟色与自己说下次有时间,可他真不知道这个下次有时间到底会是多久以后。
吐了口酒气,他才睁开已经有些醉意的双眼,笑着举起酒瓶,伸向悟色。
悟色也不再扭捏,大大方方端起茶杯,与酒瓶碰在一起。
玻璃与瓷器碰撞的声音代替了千言万语。
两个人俱是一口气喝完其中的都有些微苦的液体。
借着些许醉意,鼠一把玩着酒瓶:“其实你人还不赖。没我想象中的那么不堪。”
悟色毫不示弱:“老哥也一样。比我想象中的要稍好上那么一些些。”
随后两个似醉未醉的妖怪对视着哈哈大笑起来。
悟色站起身,一只手搭在小小肩膀上:“走的时候,老王头告诉了我一件事,一件我应该不知道,但是老王头又很想告诉我的事。”
“当年我和小小第一次路过的时候,我染了风寒,发着烧,全身滚烫,却又一直打着摆子,时不时还会说上几句胡话。又是大雪纷飞的时节,找不到什么吃的。小小背着我走了好久,才来到老王头的茶摊面前。老王头说他当时看到小小的样子后,被吓得都快尿出来了。其实我也一直好奇,一直没有与人类打过交道的小小是如何说服老王头让其不光吃了一顿饱饭,还留我们住了一宿。所以我就趁势问了他一句。而这问题的答案也是他刚好想告诉我的。”
“他说小小当时并没有说话,只是将我放在了雪上,指着我,然后对着老王头跪了下去,将头伏在地上。老王头当时已经被瞎懵了,过了好一会儿,听到我说着胡话才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他犹豫了好久,最后带着赌博一般的心态将小小和我迎进了门。当然,他也不是没有想过拒绝,但他看了一下小小的体型,觉得以对方的实力,自己这一家老小便是一起上也不够我们塞牙缝的。所以只能答应。”
……
如果如果书店里。
蛛蛛在听到悟色的这句话后,诧异地看了小小一眼。
小小笑笑,直言道:“其实当初我也不是没有想过用另一种更为直接的获取食物的方式。”
小小虽未明说,但在场的另外两人都知道这种更直接的获取食物的方式是什么。只是他们都没有说话。
小小继续说道:“但是有些事,一旦开了头,我可能就无法回头了。我想要的生活不是那样的。我也有些不能接受那样的自己。很多时候,命运总是这样,逼着我们向其低头。但是比起被迫改变,我更倾向于自己改变自己。与其当一个自己曾经无比厌恶的强盗,还不如当个更加体面一些的乞丐。在这种想法的趋势下,我选择了向他人低头,而非命运。其实从结果上来看还不错。输给自己总好过输给命运。”
江臣举了举茶杯:“输给自己总好过输给命运。漂亮的说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