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悟色已经不准备再演下去了。
他想要了解的东西已经摆在了自己眼前。
数百年时间过去,物不是人已非,但眼前的这户王姓人家似乎还是原来的那个王姓人家。
他和小小当初都没有看走眼。
那半颗桃子也就不是所托非人。
这要放在过去,其实是值得他与小小为之大醉一场的幸事。
然而到了现在,小小已经离开,而他也有了正儿八经的工作,为自己套上了一些名为规矩的枷锁,不再如以前那般孑然一身,可以想醉便醉。
曾经那么稀松平常的事,时过境迁之后,竟然成了一种奢望。
这让悟色有些难过。
这狗、娘养的世道!从来不讲仁义道德,也不讲是非对错,说让人伤心就让人伤心。
但他同时也并非那么的难过。
所以才要大爷我这样的人出来管一遭,不然总让这些孩子们遇到和我们一样的糟心事,那我们这些人,不他么白来这个天地走一遭?
他面无表情,向前跨出一步,将手伸向面前这个认命也不认命的王老板。
尽管王老板已经预计到了自己的命运,也决定要坦然面对,但当悟色那只代表着死亡的手掌向他伸过来的时候,他还是本能的感觉到了害怕,心脏像是被一只手紧紧攥住那样,呼吸变得困难。
这让他只能下意识地又闭上了眼睛。
然而过了一个呼吸之后,预想中的痛苦感觉并没有降临在王老板身上。而就在王老板挣扎着要不要睁眼的时候。
一团柔软的东西忽然拂过王老板油腻的脸颊。
与此同时,悟色的声音响起。
没有了之前的威胁与冷漠,而是多了一些不合时宜的情绪。
“都那么大人了,还随地吐痰,遭报应了吧。”
王老板从中听出了老长辈嫌弃自家晚辈恨铁不成钢时的意味。
他有些诧异地睁开了眼睛。
悟色一脸嫌弃。他的手中拿了一张纸巾。
悟色在帮王老板擦拭脸上已经半干的浓痰。
王老板有些懵了。
他不知道就在他这一闭眼的功夫,到底发生了什么,才让眼前这个不速之客由一个强盗完成了向长辈身份转换的这么一个过程。
难不成我遇到的真是个神经病?
话说妖怪中也有神经病吗?
由于脱离了死亡威胁的缘故,王老板竟破天荒地走起了神。因为他实在不知道自己此刻该想些什么,做些什么或是说些什么。
悟色皱着眉头将沾着痰液的纸巾扔进最近的垃圾桶,看着有些走神的王老板,没好气地说道:“你们王家用数百年时间,从坏人变成了好人,可这最该改的恶心人的犟脾气却一辈传一辈,比你老祖宗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却让王老板从茫然到疑惑,到不敢置信,再到惊喜。
因为他想起自家那位可以说是中兴之主的老祖宗的一件小事。一件除了他们王家当家人之外几乎不可能知道的一件事。
外人对于王家的了解,恐怕都得通过王家那一箱子泛黄破损,散发着陈旧气息的家谱。
在那套家谱中,那位中兴之主的老祖宗的名字是王浩仁。
但只有他们王家寥寥几个人才知道,这个听上去谐音为“好人”的名字并非那位老祖宗最开始的名字。
那位老祖宗最开始的名字一点都不好人,而是王怀仁,谐音是“坏人”。
据说是那位赠与了王家一份大机缘的孙姓高人提了一嘴,嫌弃这个名字有些晦气,而王家那位祖宗也自觉自己的前半生确实晦气,便也顺势而为,将自己的名字改为了王浩仁。
因为为尊者讳以及对王家那份大机缘保密的缘故,与那两位孙姓高人相关的事并没有记载于那套家谱之上,只通过言语流传于他们王家内部。
这种无关痛痒的趣事,王老板不觉得会有外人会知晓。因为就连他自己,也是老父亲在将王家库房钥匙交于他手中之后,才通过零散的记忆为他恶补了许多只有王家当家人才知道的秘密。
眼前这个不速之客,显然并不是王家人。
再结合对方一直言语挑衅,却又从未对自己造成实质性伤害的反常之处,这个答案似乎很显然了。
这个流里流气的年轻人,八成便是他们王家的大贵人。
对于这个猜测,王老板是有些意外,但也不那么意外。
那两位贵人虽然自从那两次碰面之后便音讯全无,再也没出现过,但王家人始终不觉得他们已经死去。
用王家一位长辈的话来说,那便是:“像两位恩公那么好的存在,就活该长命百岁,就活该得道成仙。没准就是我们王家的门楣被雨打风吹,倒了,他们也仍然会一如既往,潇洒地游戏人间。”
王家世代坚信着这一点。
所以他们为两位恩公设立的生祠一直香火不断,同王家祠堂的香火一起燃到了今天。数百年时间里,从未熄灭过哪怕一刻。
想到这里,王老板双眼微微有些发红,鼻子也有点阻塞。
他想说点什么,但是却一时间仿佛忘了该怎么说话。
再见两位恩公一面,是王浩仁老祖宗后半生时常念叨的心愿,渐渐也成了王家一代代当家人的心愿。
到了他这一代,因为久久不能应验,他也只能将之当成了一个故事。
而现在,那个讲究善恶有报的老套故事里的主人公出现在了他的面前。这让王老板如何不激动?
又想起父亲临终前,笑着说自己这一辈子处处都算完满,唯一有些挂念的便是没能替王家先祖完成这个心愿,王老板百感交集。
自老父死亡之后,许久不曾跳出过眼眶的眼泪竟不由分说掉了几滴出来。
悟色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只能又抽了一张纸巾递给王老板。
王老板接过纸巾,擦拭了下脸庞,强忍住泪水,笑着说道:“恩公风采,似乎不减当年。”
悟色扫视了一圈整个饭馆内部。
整个饭馆整体透露出一股古旧的风格,桌椅板凳,漆色暗沉。
在外行人眼中,怕是要觉得这家店经营状况不善。
但悟色活了这么多年,自然能看出这些古旧的桌椅板凳是真正的古旧,并非人为做旧出来的东西。
何为低调的奢华?这便是了。
“你们家的日子倒是越过越红火了。”悟色将那张存有一千万的银行卡塞回王老板手中,“让我们这些穷人很是汗颜啊。”
悟色的打趣让王老板一张胖脸瞬间涨得通红。
不过悟色说的我们倒是让他想起了面前的这个小小。
悟色既然是真的,那想必小小也是真的。
他笑着跟小小也行了一个晚辈礼。
小小没有回礼,只是默然看着他。
他也不觉奇怪。
老祖宗当初就留下话来,相比较于停不下嘴的悟色恩公,小小恩公不喜说话。
随后,他才仿佛想到了什么一般,问悟色:“两位恩公此次前来,不知是为了什么?总不至于就是为了与我开个玩笑吧。要是方便的话,可以多留几日吗?让我这个不肖晚辈替我家先祖们,好好尽一番心意。”
悟色没说答应,只是看着王老板,露出一个有些玩味的笑容。
不知为什么,王老板下意识就觉得那个笑容似乎有些不怀好意。
但他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的想法实在可笑。
眼前这两个恩公能对他家有什么不好的想法?
自家如今的这种光鲜亮丽的生活,还不都是人家赐予的。
而且自己一介凡人,随意用凡人的观点去揣测这些修士的想法,倒有几分“皇帝种地肯定用的金锄头”那个笑话的意味。
他收回念头,继续笑着问道:“两位恩公可是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
悟色这才笑着说道:“我们要做的事情对我们自己而言,没什么不方便,倒是对你王家存在大大的不便。”
王老板不以为意,神色认真地说道:“两位恩公请直言。如果二位对我王家有什么要求,只要不是伤天害理之事,我们一家老小都愿意出份心力。”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我们此次前来,只是单纯地为了拿回我们的东西。这东西留在你们手里已经够久了,也为你们带来了够多的好处。”
悟色的声音不高不低,也没有特别加重语气,但落在王老板耳中却响如惊雷。
也许王家大部分不清楚他王家的发家史,但他作为王家这代的当家人很清楚:他王家之所以能有今天,自己人的辛勤劳作和苦心经营占一部分,加了秘制配方的面汤占另一部分。
因为这份秘方,不少身家殷实的同行或投资人开出天价想要一睹内容。
甚至有人开出了更香甜的条件:只要王家出这个配方,那么其他的所有事情都交给他们。赚了,王家拿一般利润。赔了,王家拿和之前一样数额的粉红。那些数额之大,即使是已经实现财务自由的王家也要为之侧目。
但最后,王家还是抵制住了诱惑,拒绝了。
因为他们很清楚,所谓秘方,不过是泡着那颗桃子的上好白酒。
虽说那些白酒每一坛都是王家人亲力亲为,费尽所有心思酿造出的好酒,但他们不可否认的是,离了那颗桃子,那些好酒也仅仅是好酒,而非能够积聚财富的秘方。
那颗桃子,才是真正不可替代的东西。
某种意义上来说,那颗桃子甚至可以说是他们王家的立身之本。
而悟色拿走这颗桃子的想法,无疑是在挖他们王家的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