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能够回忆是件可以痛并快乐着的事。但柳先生只站在爱与痛的边缘驻足了一会儿,便抬头继续看向圆镜。
她的生命已经结束。
但他的生命仍在继续。
复仇之路更是才刚刚起步。
短暂的插曲过后,课程继续推进到贞观二年早春。
北方的天气还是没有变暖。半个大唐覆盖着膝盖深的雪。
在无穷无尽的白雪下,是无数冻死者的皑皑白骨。
柳先生的声音也如同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凛冽而寒冷。
“大唐在建立之初,便抑佛扬道。而现在,却又为了一个有些可笑的理由求到灵山。灵山当然不愿意答应。唐太宗只好提了一个灵山无法拒绝的条件。如果灵山不答应,他就把抑佛扬道升级为灭佛崇道。如果灵山答应了,他便下旨扶持佛道在大唐的传播。”
群妖听着柳先生的讲述,仿佛回到了那段名为贞观的岁月里,在铺天盖地的大雪中,看着人族与灵山将无数生命的未来当成筹码讨价还价。
“灵山最后还是答应了。但他们答应的不是那么爽脆。他们提出了一个不是条件的条件。他们告诉大唐,修行注定是一场逆天而行的远途。从古至今,所有修行者的修行之路都崎岖而坎坷。很多人为了一本更合适的修炼法门吃尽了常人难以想象的苦。虽然大唐要的只是最简单的入门之法,但也必须经历这样的过程,才符合大道的规矩。大唐要获得此法,必须派出一个人,以凡人之躯,从长安一路西行至灵山,用双脚行走十万八千里路程,更要历经九九八十一重磨难。”
群妖其实不是第一次听见这个讲述十万八千里修行路的故事。
人族有人写了部名为《西游记》的小说,流传的很广,说句家喻户晓完全不足为过。但书里只说过取经路上经历的八十一重磨难,对隐藏在取经路外的种种博弈只字未提。
群妖对柳先生说的隐秘格外感兴趣,听得格外认真。
“大唐当然不愿意答应这样的刻意刁难,想要讨价还价。可是灵山始终咬死,并以此作为最终的底线。谈判就此陷入僵局。不过我们应该感谢这次的僵持。正是这次僵持,才给了我们妖族的可乘之机。”
“尽管两方一再保密,可是消息还是泄露了出去,并在整个修行界引起了轩然大波。或许有人要问消息为什么会泄露,其实原因很简单,人族内有人不想达成此次合作,灵山同样有人不想达成此次合作,天庭更不想此次合作达成。”
讲到这里,柳先生露出了玩味的笑容,插了句题外话:“这种事情似乎从古至今一直都在重复上演着。有人想要带着族群向前奔跑。有人就为了自己愚蠢而自私的想法赖在原地不走,甚至往后拉。可悲而又可笑。”
但这玩味的笑容只在他脸上停留了片刻。
“当时的大圣已经因为想要替妖族正名,被如来压在了五指山下五百年了。他也得到了这个消息。在其他妖族都在报以嘲笑的时候,他却从中看到了更多的东西。因为他居然相信人族能够完成这次远行。而一旦人族完成此次远行,必将让已经被人族压得喘不过气的妖族的处境更加的雪上加霜。”
“他当然无法坐视这种情况的发生。于是他召集了几个结拜兄弟开会商讨对策。可惜几个结拜兄弟对此的态度是嗤之以鼻,认为人族的这个意图无疑是痴人说梦,而孙大圣的担心更是杞人忧天。甚至对他被压在五指山下的愚蠢行径阴阳怪气了一番。”
群妖又开始躁动,其中有几个感性的已经骂出了声。
柳先生仿佛没有看见群情激奋的场景,继续平淡讲述着。
“面对几位结拜兄弟的冷漠与讥讽,大圣终于忍耐不住。他使出法天象地神通,伸长手臂至山顶,揭下那写着六字佛门真言的金帖,随后双臂支撑着地面,腰身一挺,将五行山掀起一点,双足用力一蹬,从中一跃而出。”
“出来后,他活动了下筋骨,看也不看那几个结拜兄弟一眼,一个筋斗飞了出去。就像五百年前硬闯凌霄殿一样,他想闯一次大唐的长生殿。”
有迫不及待知道答案的小妖急忙问道:“先生,大圣他成功了吗?”
话音未落,众多应和声此起彼伏。
“是啊,先生,大圣这次成功了没有?”
“说的是什么话!那大唐的长生殿还能与天庭的凌霄殿相比?”
“话虽然这么说,但是长生殿现在不是还好好的。”
“你胳膊肘往外拐,不向着大圣却向着人族。”
“大圣不可能又输了!”
……
柳先生看着他们争吵,轻声笑了。
多么可爱的一群妖怪!
可惜啊,选错了人!
群妖听见柳先生的笑声后,顿时安静了下来。
有年纪小又胆大的小声问道:“先生因何发笑?”
看着提问者稚嫩的面庞,柳先生摆了摆手:“我没有在笑你们,我只是看到你们神采飞扬的样子就想到了我年轻时候的样子。”
有憨傻的小妖没反应过来,摸着脑袋:“先生年轻时也长我们这样吗?可是你不是人族吗?我们却是妖怪,怎么会长得相似呢?”
这显然不是一个好的问题。
刚才还人声鼎沸的场面一下就冷清了下来,仿佛来到了暴风雨前的宁静。
一双双眼睛紧紧盯着柳先生。
提问的语气很柔和,可问题有些尖锐和敏感。但是柳先生一点都没有生气。
这样的问题他回答过很多次了。而且早在他成立聊斋组织之初就已经预计到未来会无数次面对类似的问题。
即使他回答了一次又一次,但还是会有妖怪一次又一次的问。
要想杜绝这种问题的出现,只有一个方法:那就是他从人族变为妖族。
这样的法子当然有,光柳先生自己就知道很多。而他也清楚,只要他放出话来,会有大把大把的法门送到他手里。其中不乏有能够大幅度提高他修炼资质的。要是运气再好点,可能会有那种能够帮他更轻松攀上云端的法门。
好几次他修炼到瓶颈,看着那层窗户纸很薄却始终捅不破,也想过要不要改变自己的身份。但最后都放弃了。
要问为什么?
当然是因为她喜欢啊。
虽然他长得算不上好看,但只要她喜欢,那便是成仙的天梯摆在眼前,他也绝不会迈出哪怕一步。
柳先生摸了摸脸。
不过自己这段时间修为大增,瘦了好几斤。又留着胡子,须发斑白,实在是很难看出年轻时的样子。
但只要是她,自己即使变得再多,想必她也能一眼就认出吧。
柳先生平时笑的时候,都很含蓄,很少会露出牙齿。但此刻,他张开了嘴巴,放开了声音。
“哈哈哈……”
想念果然开了个头就会没完没了。
他又想起了一件关于她的趣事。
她的性子开朗,常笑,尤其爱大笑。但那时候柳先生还是个古板的性子,注重礼教。书上说,女子要笑而不露其齿。柳先生便以此教她。
可她从来不听。令柳先生着实是无可奈何。偏偏他还不敢多言什么。
因为一旦他的唠叨过多,她做饭时就会一不小心放多了盐。
最开始的时候,柳先生还以为是她无心之失。到后来次数多了,他才意识到这是刻意为之。
他教她勤俭方能持家,盐要省着用。
她便说:“放都放了,不能浪费,毕竟粒粒皆辛苦。”
他教她过犹不及的道理,烹调时盐要适量。
她便反问:“既然夫君知道盐要适量,那为什么不知道教人道理也该适量的道理?”
无论柳先生找出书上的任何道理,最后都会被她一一驳倒。
虽然每每都被驳倒,但柳先生从来不觉得自己是输家,反而越发觉得自己是这座人间最大的赢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