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越下越大,风越刮越冷。
可穿着一身寻常棉服的周楷却对此浑然不觉,只是抱着穿着一身单薄红衣的心上人轻声地呼唤着,就如同往常那样。
“踏雪……”
他自三十岁时与踏雪相识,到今天,已经二十多年时间。
二十多年时间如流水一般淌过,洗去了他发间的黑色,为其染上了些许斑白,顺便还将他原本只能说是敦实的身躯变得又肥硕了一圈。
不过踏雪倒是一点都没变。
她的眉眼,她的红唇,她的柔弱无骨的手,一切都还和初见时的一模一样。
就连她的性格,也没有改变——二十多年,始终保持着一种孩子般的天真与烂漫。
所以虽然已经可以算是名副其实的老夫老妻了,但她有时还是会做出一些孩子气般的举动。
比如躲起来一整天都不被周楷找到,只在暗处偷偷看他。
比如弄得自己满身是血,躺在地上发表临终遗言。
又比如运功降低自己的体温以及加强身体的硬度,伪装成一个死人来观看周楷的表现。
不过她的性子实在当不了一个骗子,每次只要周楷一露出任何焦急的神色,便会忍不住重新活过来。
她见不得周楷有任何的不开心。
所以以往只要周楷如这般温柔地呼唤她,她总是会在第一时间回应。
但这一次,任凭周楷叫了很久,她都没有给出任何的回应。
周楷的一颗心渐渐沉了下去。
踏雪便是再贪玩,也不会在这种时候玩这种把戏。
他抬起头,看向立于亭外的神秀。
“你对她做了什么?”
“连师兄也不叫了?”
周楷深吸了口气:“师兄,请问你对她做了什么?”
神秀这才平静说道:“苦海无边,我只是帮她早日回头而已。”
“我们之间的恩怨,自当在我们之间了解,你又何必牵连他人?”
“你既然叫我一声师兄,我自当有所回报。这便是做师兄的今日要告诉你的道理:这天地间的规矩,并不由弱者而定。到底牵不牵连到她,你说了不算,我说了才算。”
周楷的脸上终于不再摆出从容之色:“师兄真要做到这种地步?”
神秀却是叹了口气,惋惜地说道:“其实你曾经有机会决定这一切的。你的资质比我们都要好。如果你与我们一起修行的话,现在站在高处的人或许便是你了。所以真正害了她的人不是我,而是你自己。”
“害了你的人……是我吗?”
周楷低下头,看着踏雪那张好像怎么也看不厌的妩媚面庞,喃喃问道。
但对于他的问题,踏雪是注定给不出答案的。
因为此刻的她也在接受着别人的质问。
“你是想为妲己赎罪,是吗?”
在八尾白狐的质问下,踏雪低下了自己的头。
“看来我的猜测是对的。”八尾白狐叹了口气,“如果你只是想要替妲己赎罪的话,那就不必了。”
“为什么?”踏雪猛然抬起了头。
“每个人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而不是为别人的行为负责。妲己犯下的罪责是她自己的过错,你这一脉虽与她血缘亲近,但经过调查,这件事确实与你们这一脉没有关系。只是妲己自己贪心不足蛇吞象,想要窃取商朝国运为己所用。更何况,妲己已经为自己的罪行付出了生命的代价。这固然不够偿还她所犯罪行的万一。但妖族还没有昏聩到牵连无辜的地步。”
“长老,我……”
“你回去吧。在你没想通之前,我是不会将这化形术教给你的。而且我也通知了族内的其他族人,一律不许将这化形术传授于你。”
说完,八尾白狐便转身进了洞穴。
踏雪想要追进去,却撞在了一层无形的结界之上,被弹了回来。
……
“那场封神之战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已经吃掉半个果盘的小白再次问道。
大愚却反问道:“你才是前辈。封神之战发生时我都没出生,你不觉得这个问题应该是我去问你吗?”
“我不过就是一介囚徒,被困在江臣身边,哪里有什么闲工夫去知道这些八卦?”
大愚笑笑,没有说话。
小白本想追问,但踏雪的心神世界却再次悄然发生了变化。
这一次,踏雪呆立在一座繁琐的传送阵前,不知在想些什么。
“为什么不离开?”
在其背后,突然传来了那只八尾白狐的声音。
踏雪被吓了一跳,回过头,更是有些慌张地后退了两步:“长老,你什么时候来的?”
“一个时辰前,你到达这里的时候,我就在这里了。”
“你是来抓我回去的吗?”
“你觉得呢?”
踏雪摇摇头:“我不知道。”
“你学会了化形术?”
踏雪点点头。
“用来给我看看。”
踏雪犹豫了一下,还是照做了。
一阵朦胧的光闪现,将她紧紧包裹了起来,随后,三尾小狐狸在原地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位唇红齿白的姑娘。
八尾白狐打量了一番踏雪的样子,语气不善道:“谁教你的化形术?”
踏雪连连摆手:“没有!长老,没有人教我。”
“那你怎么学会的化形术?”
“其他族人练习时,我就在旁偷看了一下。”
……
“啧啧”,小白砸了咂嘴,“只是看看就能够学会。虽然这化形术确实没什么难度,但这小狐狸的资质可以啊。”
大愚笑着点头:“踏雪的资质确实很好,只不过比我差了一点点。”
小白翻了个白眼。
大愚的说法听着别扭,但确实是实话。
大愚是小白见过的资质最好的修行者了,没有之一。
如果踏雪的资质真的如大愚所说,只比大愚差一点点,那小狐狸的资质就不止是很好来形容了,那简直是非常好了。
不过想想也是,这只小狐狸好像是扛过了九重雷劫,倒在了心魔之劫上。
可惜了。
……
八尾白狐沉默了片刻,叹了口气:“这外面的世界就这么吸引你吗?”
踏雪低下头,两只手不安地抓着衣角。
“走吧。趁我没有改变主意之前。”
“哦。”踏雪垂头丧气地往前走。
“你走反了吧。”
“嗯?”踏雪抬起了头,看了看前方的路,不解地看着八尾白狐:“这不是回去的路吗?方向是对的啊。”
八尾白狐轻叹一声:“既然这样……”
“等等,”踏雪忽然想到了什么,眼睛一亮,“长老,你不是来抓我回去的?”
“赶紧走吧。守卫马上就要回来了。”
“等等,长老,守卫被你支开了?”
“不然你以为你在没有得到允许的情况下,是怎么靠近的这里?”
踏雪脸上一红,随后又露出了更为迷茫的神色:“长老……为什么你要这么做?你不是一向反对我出去的吗?”
“对,我曾经是很反对你出去。今时不同往日,人族势大,妖族势微。妖族行走人间是件很危险的事。你是我们一族千年不遇的天才,我不希望你出现任何的闪失。你应该在青丘按部就班的修炼。”
“那为什么长老你又改变了主意?”
白狐又沉默了片刻:“你知道族里上一个千年不遇的天才是
谁吗?”
“上一个千年不遇的天才?”踏雪想了一下,而后奇怪地问道:“那不应该是长老你吗?”
白狐自嘲地笑了笑:“是啊,就是我。你知道吗?刚才的那些话,其实是上一位长老对我说过的。”
踏雪表情忽然一怔,似乎想到了什么,看着白狐的眼神奇怪了很多,像是带着一些怜悯。
白狐叹了口气:“你果然是这一批小崽子里最聪明的。你想的没错,我的人生便如同我之前为你规划的这样。我一辈子没有出过青丘,就在青丘里按部就班的修炼,从三尾到八尾,我只用了不到五百年时间。”
“长老真厉害。要是我也能像你这么厉害就好了。”
“可你应该知道。我在八尾已经呆了足足三千年了。”
“他们都说你很快就能够突破到传说中的九尾境界了。”
“突破?还很快?”白狐忽然大笑起来。
在踏雪的记忆中,族中的八尾白狐长老一直都是那种不苟言笑的存在。如此模样的长老,她还真的没见过。
“长老,你没事吧?”
白狐摇了摇头,若无其事地说道:“我不可能再突破到九尾了。”
“啊?”踏雪忽然尖叫了起来,随后她赶紧捂住了自己的嘴,四处张望起来。
“放心吧。这里没有别人。守卫还要等一会儿才回来。”
踏雪忽然往白狐身边凑了凑,而后小声地说道:“长老,怎么会这样?”
“有什么奇怪的吗?族里从远古到至今,也没有出过很多的九尾。”
“可既然这样,那为何会有人说你已经接近瓶颈,很快就能够突破到九尾了。是谁在散步这样的流言?目的又是什么呢?这不是在害长老你吗?”
“散步这个消息的人吗?”白狐忽然又笑了。
“长老你知道是谁?”
白狐点点头:“散布这个消息的人叫白月。”
“白月?白月……”踏雪皱眉思索起来,随后她忽然瞪大了双眼,“长老你不就是叫白月吗?”
“对。”
“消息是长老你自己散步的,可为什么?一旦被族人知道你骗了他们……”
“你知道族里现在的情况。我们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九尾天狐了。我们非常需要这样一个存在。哪怕是假的,也需要……”
踏雪也沉默了一会儿:“可是长老,你为什么要把这么重要的事情告诉我?”
“因为你就是下一个我。我有预感,你会接替我的位置,成为我们狐族新的长老,庇护族人。”
“我真的可以吗?”踏雪扭捏地拧着衣角,“长老你会不会太高看我了。”
白月摇了摇头:“但我又怕你真的成为下一个我。”
踏雪脸上笑容一顿:“长老,你这又是什么意思?”
“你留意过禹谷那边的树吗?”
踏雪一脸茫然:“树?”
她之前倒是经常在那些树梢间跳来跳去,但她怎么也不明白长老为何在这时提起那些树。
“在你出生的时候,我曾经为你种下过一棵树。”
“嗯?有这回事儿吗?我怎么不记得。”
“我很在意它,怕它受到风吹雨打,便把它移植到了那片最高的树林里。我觉得那里的树长得高,肯定是土地最肥沃的地方。而有这些大树替它遮风挡雨,它一定能茁壮成长。
可当我一次闭关醒来后,我再去看它时,却发现它已经死了。而原本与它一起被种下的,长在那片矮树林里的树反而全都存活了下来。”
“长老你到底想说什么?我不太明白。”
“在别的大树的树荫下,是长不出新的参天大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