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从周羊羽口中说出的是“娘家人”,而不是自己猜测的“前男友”之后,周乾不由长松了一口气。然而下一刻,他又将这口气给提起来了。
比之前男友,周羊羽的这个娘家人身份似乎还要更为可怕一些。
这几年里,他可没少听花店周边的人说起,在人间,对于大部分男子来说,第一次会见岳父岳母往往是一生中经历得最为凶险可怖的场景之一。
眼前这周羊羽虽然不是岳父岳母,但在很多时候,娘家人的重要性可不比岳父岳母来得差,都得上心对待。
毕竟你要是慢待了娘家人,人家回头跟岳父岳母那边挑你几处毛病,岳父岳母一听信了,那你这婚到底还结不结了?
周乾莫名有些发慌。
之前那些邻居朋友帮他张罗这场表白仪式的时候,可没跟他说过还有娘家人参与这一出啊。
这莫不是那些人给他准备的惊喜?
只惊不喜的周乾往不远处的人群出看了一眼,想要从几个邻居寻求一点帮助,可看过去之后,才想起那些邻居已经被范无救变成了木头人,一动也不能动。
不知道范无救什么时候才会解开这定身法?
周乾只能有些慌乱地看向了自家店长。
方珏其实也有些意外。
她此前可从没想过“自己儿子到底算不算是娘家人”这种问题。不过,从理论上来说,周羊羽说的似乎也不算错。
而出于对自家儿子的信任,她并没有否定,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轻轻点了下头,以示认可。
见自家店长没有替自己解围的意思,周乾顿时僵住了,不知道该怎么处理眼前的周羊羽,只能干眨巴着眼睛。
这看得周羊羽也有些莫名的心疼。
在他的印象里,周乾一直是以那种慷慨激昂、无所畏惧的形象出现在世人面前,有时候甚至会给人一种他好像无所不能的感觉。
而那个周乾和眼前的周乾,完全可以说是两个极端。
虽然他以前不喜欢周乾,觉得周乾过于张扬,但此刻,看着眼前这个拘谨的周乾,他又忽然有些怀念起人间的那个周乾。
不知道这算不算失去的东西最珍贵?
周羊羽准备说话,清了下嗓子。
这可把本就有些紧张的周乾吓了一跳,好像他做了什么亏心事被发现了,然后他忽然恍然大悟一般,向周乾伸出双手:“你好你好。”
周羊羽挑了下眉毛,但还是将手递了过去。
和方珏的身体比起来,周乾的身体热得厉害,握得时间一长,甚至会让人感到口干舌燥。这应该是三昧真火留下的痕迹。
周乾似乎也想起了这一点,慌忙松开了手,想解释:“我这……”
“你不必紧张,我可不是什么重要人物,我妈她……”
周羊羽差点说漏嘴,好在及时意识到了这一点,改口道:“是方姨的好姐妹。从小我便是方姨看着长大的。方姨一直叫我小名小羊。你要是不介意,也就这么称呼我便是。”
看着突然变得好说话起来的周羊羽,周乾总有种不真实感,生怕这是对方又在给自己下套,弄什么考验。
“这不太合适吧?”
周羊羽一皱眉:“有什么不合适的,一个大男人的,还如此婆婆妈妈,让你叫就叫!”
话一说完,周羊羽便有些恍惚。
因为以前周乾便总是用这样的态度跟他说话。
年幼的他特别胆小,怕黑,还怕响雷。
每逢遇到雷雨天的夜里,他不敢一个人睡,就会跑去跟爷爷奶奶一起睡。
有一次周乾与方珏回来,恰巧也是这样的雷雨天。
那时候周羊羽可能五岁多,上了学前班。
他习惯性跑去找爷爷奶奶,但爷爷奶奶却说让他去找爸爸妈妈。
他便摸着黑跑到了周乾方珏的房门前,敲了敲门,怯生生地说自己害怕,想要跟爸爸妈妈一起睡。
方珏准备起身开门,但周乾却阻止了她,同时隔着房门大声呵斥周羊羽软弱,说他像周羊羽这么大的时候,都敢一个人夜里去墓地找鬼啊怪的。周羊羽那么大的男子汉,就该自己一个人睡。
周羊羽听到什么鬼啊怪的,顿时感觉更害怕了,可周乾严厉的语气态度却让他不敢再提出一起睡的要求,又不好再去麻烦可能已经睡下的爷爷奶奶,只好回到自己房间。他自然睡不着,也不敢关灯,一个人裹着被子,缩在墙角。
后来还是奶奶起夜,见他屋里亮着灯,过来一看,却看见自己的大孙子整个人蒙在被子里瑟瑟发抖。
老太太问清了怎么回事后,顿时便不高兴了,领着周羊羽便又去了周乾夫妇的房间,哐哐砸响了门。
等周乾披着衣服,揉着睡眼打开门后,老太太劈头盖脸便是一顿骂。
然而面对老太太的指责,周乾却不以为然,反而振振有词,说自己这么做没错,还说老爷子和老太太这么宠着周羊羽才是错,是溺爱,会害了他,又说周羊羽身上流着他们老周家的骨血,就不能窝囊,就该成为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就不能总是怕这怕那,畏首畏尾。
反正老太太说了半天,没能说动周乾,却把自己气得个半死,后来只好带着周羊羽回了自己房间。
还有次周羊羽在外面玩,意外撞见了蛇,也被吓得撒腿就跑,回到家,鞋都少了一只。而在周乾问清楚缘由后,还是这般老话。
周羊羽身上流着老周家的血脉,怎么能怕区区的蛇?
周羊羽当时不懂周乾口中的大道理,只是渐渐不再期盼这对常年在外的父母回家。
而到了初中,周羊羽被接到周乾夫妇身边上学。那他被周乾看不顺眼的地方就更多了。
书读不好,饭不会做,衣服不会洗,反正哪哪都丢了老周家的脸。
周羊羽在周乾的鞭策下,渐渐地学会了独立自强,每每反唇相讥,问周乾,老周家的血脉到底有什么神奇的地方?是有血继界限可以继承,还是来自氪星?
一门心思做生意赚钱给社会和国家做贡献的周乾哪里知道什么血继界限和氪星,更是指责周羊羽不务正业,不知道用功读书,反而就知道玩。
从那时开始,两父子便开始了鸡同鸭讲的相处方式。一见面往往便是无止境的争吵。
而更让周羊羽感到“无能狂怒”的是,到了后来,周乾似乎连争吵的兴致都没有,每次一见面,吵不到两句,便被各式各样的电话给叫走了。
气得周羊羽还曾幻想过,要是等周乾以后垂垂老去,得了老年痴呆,自己说不得也要让那时的周乾感受一下什么叫做“孤儿式放养”。
但是他从没想过,他再也等不到周乾老去了。
其实现在想来,周乾的死并非没有一点预兆。
因为在于周羊羽的争吵中,他也会偶尔蹦出一两句,若是没有了他们夫妻俩,那周羊羽以后该怎么办?
周羊羽以前只觉得这只是周乾在单纯的羞辱自己,是在说他周羊羽除了投个好胎,别无所长。可现在想想,这又未尝不是周乾意识到了自己工作的危险性,却无法与周羊羽言明,只能悄无声息地暗示什么。
如此一想,周羊羽更觉后悔。
人的本性里似乎就是种双标的生物。
在以前,他总是责怪周乾与方珏这对做父母的不够关心他。
可事实上,他这个当儿子,又何曾真正关心过父母呢?
“小羊?”
周羊羽回过神看向周乾:“什么?”
周乾不知道刚才周羊羽发呆是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也不敢问,只是小心翼翼地问道:“你要是方便的话,到我们店里去坐坐吧?”
周羊羽心中不禁一动。
这个邀请对他充满了诱惑力。
他确实很想去向阳花店看看,很像去了解一下父母这些年过得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生活。
但迟疑了片刻后,他还是摇了摇头。
因为他很清楚,即便他和周乾与方珏此刻不过咫尺之隔,但他们毫无疑问已经是两个世界的人了。
远乡离人间真的太远了。
这是他无论坐飞机还是高铁都到不了的远方。
再做强求,无非是庸人自扰罢了。
哪怕范无救真的愿意对他网开一面,他也不能真的因此而得寸进尺,给人添麻烦不是?
他摇了摇头:“这就不必了。我此次前来这里,只是碰巧路过这里,想起了方姨就在这附近,便过来看一看,谁想到刚好碰见了这档子事。”
原来真不是他们事先设计好的?
周乾擦了下并不会出汗的额头:“就是喝口茶的功夫都不行吗?”
周羊羽再次摇头:“我是来出差的,不是来游玩的。”
“出差?”
周乾与方珏几乎是异口同声地问道。
不过周乾明显是好奇,而方珏则更多的是关心。
似乎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方珏将额前的刘海往耳后捋了一下:“什么事情?危险吗?”
“一点都不危险。”
方珏还是有些担心:“真的?”
周羊羽笑着说道:“你不看看我是跟谁一起来的。”
方珏和周乾这才想起周羊羽方才是与范无救一起来的。
确实,到远乡办事,能有阴司如今的一把手范无救陪同,那确实可以说是高枕无忧。
“即便这样,你还是该小心点。”
“我如今找了个好工作,抱上了一条大腿。恐怕想死都难。”
方珏眉头皱起:“说什么死不死的!”
周羊羽不敢再笑。
“是调查局吗?”
书店虽然与调查局是友好合作关系,但与调查局当然是截然不同的两个组织。
不过书店的存在三言两语的也说不清,更不方便讲,而为了让母亲宽心,周羊羽便点了下头。
周乾忍不住笑着赞扬道:“不错。不对,不该是不错,而是非常好了!”
这些年来,调查局其实在远乡驻扎了一个分部,分部里不少人参与了远乡新城建设这一块的事。
和人间比起来,远乡在建设现代化新城这方面,差得不是一点半点。
坦白说,要是没有这些人间之人的帮助,远乡不会建设得如此之快,如此之好。
因此,大多数远乡人对这些从人间来支援远乡建设发展的人都很友好。
向阳花店就接过不少感谢那些人的单子,都是周乾送的。
所以他对调查局并不陌生。而且几趟跑下来,调查局的那些人给他的感觉也都很好。
不过让周乾没想到的是,他这个马屁好像拍到了马蹄子之上。
方珏并没有显得很高兴,反而皱着眉,神色不渝地看了他一眼。
他茫然地看向周羊羽,却见这位被夸的晚辈也没有很高兴的样子,于是更加茫然了。
什么情况?
说好话还不高兴?
周羊羽确实高兴不起来,也没空向周乾解释自己的疑惑。
因为看到方珏的表情,他才意识到自己犯了个很愚蠢的错误。
坦白说,调查局真的是一条很粗的大腿,也是一个很好的去处。
对于现如今的梦之国的父母们,如果自家的孩子能够加入调查局工作,那无疑是件光宗耀祖的大好事。
然而那是对于不了解调查局的人来讲。
但方珏对调查局不了解吗?
她因为周乾的缘故,早就加入了调查局。
而经历过当初封神朱招的事情之后,她自然比大多人都清楚,如今的调查局并不如同外界想象的那般美好。
光荣归光荣,但调查局的工作也时刻充斥着潜在的危险。
可能也正是这个原因,至少在人间的时候,方珏对周乾的期望一直很简单,不求大智大勇,只求个平平安安。
而如今的调查局,显然算不上一个安稳之地。
周羊羽想解释些什么,但方珏却摇了摇头,阻止了他的说话,同时抬手替周羊羽将衬衫最上面的纽扣解开,抚平褶皱:“你如今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已经能为自己的人生负责了,所以只要你自己觉得对,觉得如意,便不必向其他人解释什么。”
周羊羽轻声“嗯”了一声。
接着,方珏将纽扣替周羊羽重新扣上,又帮其往下拽了拽,后退半步,看着似乎整洁了很多,这才平静地说道:“但有一点,你得记住。怎样都好,别学你爸。”
周羊羽的眼睛立刻又红了一片。
方珏说的是四个字“别学你爸”。
但他听到的其实只有两个。
“别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