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救室里的手术灯光太过明亮,宛如一个个小太阳一般,照得让人全身毛孔都有些发痒。
然而对于这一切,那个新生婴儿却浑然不觉,双眼紧闭,全无哭闹的迹象。但方珏还是很自然地伸手,放到了婴孩的眼前,为其遮住刺眼的灯光。
纵然做了几十年医生,也见惯了生老病死,但单神雷还是不忍再看,别过了头。
江臣依然安静看着这一切,心里则想着桃花是不是也为自己做过如此“掩耳盗铃”一般的蠢事。可是那记忆太过遥远和模糊,在无数的因果罪孽侵扰下,他根本无从回忆。
但应该也是有的吧。
他笑了一下:“客人真的不要再考虑一下吗?”
“考虑什么?”
“虽然这么说很不合适,但其实孩子这个东西,只要你还活着,总会有的。”
方珏也笑了一下:“江老板没当过父母吧?”
“为什么这么说?”
“等你当了父母,自然就知道了。”
江臣笑笑,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转身对着急救室大门的方向抹了一下。于是急救室的大门和墙壁便如同被一块橡皮擦擦去一般,坐在长椅上聊着天的两个人出现在方珏的视野里。
这时,阿福已经从护士那边要来了碘伏、棉签、剪刀与纱布,正在替周乾处理伤口。周乾咬着香烟,安静坐着,一双眼睛死死盯着急救室的门。看似平静,可时不时会轻轻颤抖一下的身体还是出卖了他,至少他并没有看上去的那么从容。
看着周乾血肉模糊的膝盖,方珏不自觉咬住了下嘴唇。
江臣很没眼力见地继续说道:“那客人可否考虑过其他人的感受?比如你的丈夫还有你的朋友,以及并不在此处的父母。你应该清楚,除了母亲这个身份之外,你同时还具备着妻子、朋友以及子女的身份。每一个身份,都背负着相应的义务与责任。你真的要为母亲这个身份的责任与义务,全盘放弃其他所有的,包括你活着的权利吗?”
方珏沉默了。
刚才好不容易下的决心开始动摇。
不敢再看周乾那不知是期盼还是无助的眼神,她转头看向江臣:“我终于知道你们书店交易成功率为什么不高了,如果都像江老板你这么做生意,确实很难将如果卖出去。所以我很好奇,江老板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只是为了省点麻烦而已。本店的如果,一经售出,概不退还。为了避免出现客户反悔的情况,我自然要提前做好相应的说明。而在我真正接单之前,客人你还是有一次重新选择的机会。”
“我……”
方珏刚想开口,就被江臣打断了。
“而在客人你最终下决定之前,我有几点信息想要提醒一下客人。客人的命可能比你之前设想过的还要好,注定大富大贵,鲜有人及。换一种更容易理解的说法,那便不是重于泰山,也相差不多。客人丈夫的命,也一样。只要你活着,就必然能够爬到社会的金字塔顶端,过上人上人的生活。不仅如此,你们未来还将会受到万众拥戴。”
“江老板是在说笑?”
“认识我的人都知道,我从不说假话。此外,你又有没有想过,你怀里的这个孩子,又真的值得你去救吗?”江臣笑着看了眼方珏怀里的孩子。
方珏不自然身体后仰了一些,将孩子抱得更紧了:“江老板这是什么意思?”
“我刚才说,人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你是属于那种重的,而这个孩子,虽然没有轻于鸿毛那么夸张,但比起你来说,还是相去甚远。”
“他以后会是个败类?”方珏忽然有些担心。
江臣轻摇了下头:“那倒不至于。只是个稀松平常的富二代。坏事没干过,好事也做得不多。中人之姿。”
方珏松了口气。
“客人是经商的,这点利弊,不会算不上来吧?”
“自然算得上来。”
“那客人准备?”
方珏抬手轻轻抚摸着怀中婴儿肉嘟嘟的脸,笑着说道:“我坚持我刚才的想法。”
江臣像是有些不理解一般,惊讶问道:“为什么?”
“因为……”对着婴儿的额头,方珏长长地吻了一记,又用鼻尖贴着婴儿的鼻尖,狠狠地吸了一口气,像是要把婴儿身上所有的味道都吸进肺里一般。
“江老板,其实你说的对。我确实扮演了许多不同的角色。这每一个角色,对我而言,其实都很重要。如果真要让我选择,我还真不知道该如何取舍。但好在,这道艰难的选择题其实还有另一种解法。”
“哦?”江臣挑了下眉毛,“愿闻其详。”
“无论是我的丈夫,还是朋友,还是父母,他们都是成年人,都是可以独立思考独立生活的健全人。换句话说,其实他们便是失去了我,也继续能活下去,只是需要换一种和现在不同的活法。可是这个孩子……如果我放弃了他,他便不能活了。所以从一开始,从我知道自己成为了一个母亲的那天开始,这道题对我而言,就已经不能算是一道选择题了。”
“即便这个答案也许是错的。”
“即便这个答案是错的。”方珏很肯定地点头说道:“同时我还想提醒江老板一点,以后在一个母亲面前,还是别说她孩子的坏话。要是换个脾气差点的,也许已经给了你一个耳光了。”
江臣神色认真地点了下头:“谢谢你的提醒。”
方珏思考了片刻,方才笑着说道:“如果江老板想要谢我,那能不能换一种感谢方式?”
“比如?”
“比如既然你说我的命要比他的命重一点,那一命换一命,我好像亏了一点,所以江老板能不能补个差价?以后帮我多照顾一下他。我想这种事对你而言,应该只是举手之劳。”
江臣由衷赞叹道:“客人不愧是做生意的。”
方珏再次将自己的脸贴在了婴儿的脸上:“因为这似乎是我唯一能为他做的了。但我也知道,这似乎有些不适合,所以江老板如果不方便就当我没说……”
“我答应了。”
方珏愣了一下:“什么?”
她虽然说出了这个请求,但其实根本不认为江臣会答应。这就好像人们去买东西,谈完价钱后,觉得合适,准备掏钱时,总会下意识说一句“能不能便宜一点”。其实这只是随口一说,成最好,不成也无所谓。
江臣却神色平静地确认道:“我答应了,以后在举手之劳的范围内,照顾他一下。”
方珏讶然地看着江臣那张平静的脸。
她从刚才江臣出现的一开始,就心存一个疑问:那就是江臣为什么要这么做?他这么做能获得什么好处?此刻见江臣如此干脆的答应了自己的额外请求,她终于没忍住将这个疑问问了出来。
“为什么吗?”江臣眯起眼睛,轻叹了口气,“这是一个说来太过话长的故事。不过请你放心,我并没有故意欺骗或隐瞒什么东西。”
方珏看着床边几个仿佛中了定身术一般的护士和医生,再看看旁边一个仪器上停止不动的时间,没有再追问:“我也不觉得江老板会骗我。因为以你的能力,完全没有必要。”
“感谢你的信任。”江臣微微欠身,翻开从身前带来的那本书,从中取出一纸合同,递向方珏。
方珏扫了一眼,发现合同还挺正规,该有的内容一条没少。
简单确认无误后,她拒绝了江臣提供的签字笔,而是咬破了指尖,在签名处按了个手印,然后将合同递给了江臣。
紧接着,她看着不再流血的手指,犹豫了一下,再次咬破,并将沁出血珠的指尖轻轻送入了婴孩紧闭的唇中,眼神温柔。
“宝宝,这是妈妈唯一一次喂你了。以后记得乖乖吃饭,快快长大……”
声音由高到低,说至尾声时,已接近无声。
江臣将合同夹入书中,看着眼角已经再次挂上泪珠的方珏,神情不变,依旧平静说道:“如果您还有什么想对这个孩子说的,请抓紧时间。”
方珏嘴唇颤抖着,可最终没能说出半个字。
她已经失去了说话的能力与勇气。
至于一墙之隔外的周乾,她更是没敢抬头去看。
无论原因为何,她终究背叛了与周乾一起白头偕老的誓言,是个彻头彻尾的背叛者。而作为一个背叛者,她没有资格去看那张曾让她无限欢喜的脸。
“那么,如您所愿。”
江臣平静的声音响起。
“等等,让我跟我丈夫道个别好吗?”方珏终于按奈不住激动的心情,抬起了头,望向门外。
然而令她失望的是,刚才被江臣抹去的墙壁和大门重新立在了那里,挡住了她的视线,同时也将她与周乾隔在了两个世界。
与此同时,江臣那平静到甚至有些冷漠的声音再次响起:
“抱歉,契约已经达成。”
愣神中,方珏忽然觉得自己还放在自己孩子口中的手指一紧。
她低下头去,却见婴孩依旧状若死去一般安静躺在怀中。正当她以为自己是情绪波动,出现了错觉之时,忽然见到婴孩乌青的嘴唇动了一下。只是那动作极其的轻微,让她有些无法确定。她慌忙保持镇定,屏住了呼吸。
这时候,指尖再次传来吮吸感,她这才得以确认,怀里的婴孩确实动了。眼泪一下子如同泉水一般涌了出来。她又惊又喜地叫道:“宝宝!”
似乎是听到了她的呼唤,那婴孩的嘴唇动的幅度大了一点,吮吸的感觉也更强了一些。也就在这时,方珏的指尖忽然传来锥心一般的疼痛。但她一点都不觉得害怕或是后悔,反而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因为她清楚地感觉到,自己体内有着某种温热的东西通过指尖的伤口流进了婴孩的口中。而且随着那种东西的流入,婴孩乌青的嘴唇与面色好似得到了稀释,透露出一份诡异的红色。
为了确认自己现在并非在做梦,方珏慌忙抬头看了江臣一眼。而面对她的注视,江臣微微点头,脸上也露出一个极淡的笑容。
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后,所有的彷徨与无助好似一下子消散的无影无踪,笑容又一下子回到了方珏的脸上。
“宝宝,快吃,多吃点。”
这时候,趴在地上挣扎的周大少忽然感觉自己的身体又恢复了知觉。
他顾不上爬起,连忙支起上半身抬头往手术台上看去,然而所看到的一幕,却让他再次呆立,如同又一次中了江臣的定身术。
原来方珏似乎是觉得婴孩的吮吸效率太低了,将自己的手指从婴孩口中抽出,转而张大嘴巴,奋力咬破了自己的手腕处的皮肤与血管,鲜红色的鲜血一下子喷涌了出来,溅在她的衣服以及婴儿身上,斑斑点点,如同冬日红梅。
“嗡”的一声,周大少只觉得自己的头仿佛炸裂开了。
以往手指被纸张边缘划破都觉得天要踏了的他实在无法想象,一个人究竟有怎样的毅力与决心,才能硬生生咬开自己的脉搏?那又该有多疼?
可是方珏却全然感受不到疼痛,反而轻声笑着,将往外喷血的伤口送到了婴孩嘴边。
“宝宝乖乖吃饭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