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在单神雷的记忆中,大愚看到的白河是个真的仿佛百合一般纯洁的女孩。
她很少与人置气,也很少与人争执,至于骂娘这种事,则更是见都没见过。
这并不是说她就没有与人发生争吵的时候,只是当白河与人起了冲突,她也从来保持一种平静而克制的状态,条理分明,逻辑清楚地与对方理论。若是她错了,便会低头认错。若是她对了,也不会得理而不饶人。若是实在遇到蛮不讲理的人,她则是能躲则躲,绝不与之针锋相对。
当然,这是单神雷记忆中的白河,所谓情人眼里出西施,这个白河定然是得到了一定的美化的。
但大愚是何种人物,他活了这么些年,什么人没见过,白河的表现到底是真的还是装的,不说百分百能看清楚,看个七七八八却也不难。
他很肯定,白河就是一个文雅又坚强的女孩子。
能让这样的女孩子出口骂了脏话,由此可见这个“疾品山”行为之过分。
事实上,仅仅是作为一个旁观者旁听,大愚和尚就已经觉得够义愤填膺了。
他当即大声赞扬道:“骂得好!甚至我还觉得白河太收敛了。要是换做和尚我遇到这种事,不找王苏州来堵他门口,骂他个三天三夜,我把自己的名字倒过来写。”
接着,大愚忽一皱眉:“既然如此,你和他刚才所说的什么条件是什么?他曾向你提过什么要求吗?”
单神雷抹掉眼泪,轻声解释道:“学姐拒绝了他后,他又将目光投向了我。他觉得我虽然不在他的候选名单之内,但也还算是不错了。而且我是第一个以肉眼看到他化身的人,也算有缘,所以便想让我来替代学姐,成为他的使者。”
“夺走别人的心爱之人不说,还要让人给他当狗。这种话,真的是光听听就让人觉得作呕。不过这也很符合这些狗屁神明一贯的高高在上的态度。”大愚脸上露出了讥讽的笑容,“但在我看来,这却也是他们最可怜的地方。他们虽然强大,理论上也可以实现永生,享受着凡人难以企及的尊崇地位,但他们永远也不会明白‘情,之一字的美妙,只能如同行尸走肉一般的活着。”
这话出自大愚这样一个出家人口中,着实有些怪异。
不过一想到大愚“妖僧”的名号,单神雷又觉得好像不是那么难以接受了。
“所以刚才他的意思是,只要你愿意成为他的使者,他就会帮你解除眼下面临的难题?”
单神雷点了下头。
“但你为什么没答应呢?如果抛开立场来给个客观评价的话,其实他给出的这个条件,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还是蛮优厚的。说是使者,但看他如此大费周章的情况来看,恐怕是想找个在人间的代言人吧。如果用外国的说法,那你的身份应该等同于教皇了。
而以他表现出来的实力来看,成为他的代言人,你恐怕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存在。漫长的寿命,崇高的地位,强大的实力,无尽的财富……这一切的一切,都将会是你的囊中之物。”
“且不提他杀害了学姐。大师你说了这么多我能得到的东西,却唯独没说我可能会失去的东西。”
大愚笑了:“你觉得你会失去什么?”
透过打开的楼道门,单神雷看到了一角蔚蓝的天空。
“自由。”
“难道在你眼里,这么多的东西居然没有那什么劳什子自由来得贵重。”
单神雷摇头:“我未曾拥有过大师刚才说的这一切,也就无从判断它们与自由相比,到底孰重孰轻。但我知道一点,有了自由,我还有追寻这些的可能。可一旦失去了自由,一个囚徒的我,就算真的拥有了这些,又真的能守住这些东西吗?
关于这种事,其实古人已经说得很明白了,‘以地事秦,犹抱薪救火,薪不
尽,火不灭,。我若真的成了他的使者,不就成了一只活生生的‘瓮中之鳖,,任其捏扁搓圆?到时候,我的身家皆托付于他的手上,又哪里还有选择的机会?
再一个,我信不过他。我不是说他可能说话不算数。大师也说了,他们这些神明的价值观与我们人类完全不同。也许在他眼中不过是稀松平常的事,在我看来却是生命不可承受之重。若真的出现这样的情况,那又如何事好?
而且就算他帮我解决了眼下的难题,可谁知道什么时候他又会弄出下一个难题?到时候,我又该能拿出什么代价与其交易?
比起将希望寄托在他人手中,我更喜欢把命运掌握在自己的手中。这才是真正的强大。尽管这样会很艰难,但却能让我踏实一些。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我相信梦之国。这也是疾品山最傲慢也是最错误的一点。他总以为,梦之国的命运是掌握在我这样的少部分人的手中。但事实上,梦之国从来不是少部分人建设起来的。从前不是,现在不是,以后也不会是。我只不过是其中平平无奇的一员而已。就算我没办法解决这其中的问题,但梦之国内比我能力出众的人多得是。倒下我一个,就会有千千万万个我站起来,总有一个人能解决这个问题。”
大愚笑着点头。
单神雷也自嘲的笑笑:“其实还有一点,那就是他给出的筹码虽大,但却不是我想要的。彼之蜜糖,吾之鸡肋。若是他以学姐的性命与我交换,恐怕我会为难得多。”
大愚摇了摇头:“他是癌症之神,又非生命之神,哪里来的这样的能耐?事实上,这片天地就从未诞生过真正意义上的生命之神。这份职责太过沉重,便是天地也不敢随便将之具象化。而现在生死轮回这件事,执掌在远乡阴司手上。他想复活白河,那便是与整个阴司作对。和尚我都没那么大能耐,他一个乳臭未干的新神,又怎么可能办到这种事?”
一提到这,单神雷的情绪再次低落了下去。
大愚意识到了自己失言,没有多说话,扭头看向外侧。
这时候,他们已经来到了四楼。
从这里开始,已经能清楚地看到那片苍翠欲滴的竹林。
看着这片竹林,大愚忽然有些意兴阑珊。
刚刚他从单神雷的记忆中得知,以前的梧桐市第一人民医院并没有现在占地这么大,而是几十年里一点点扩建起来的。
说起来,以前这片竹林的所在地,便是医院的小花园。
里面种着寥寥数种花草树木,其中一种是几株白百合。
不知道曾有多少个日日夜夜,单神雷与白河就坐在小花园的秋千上,挨着彼此坐着,对着那几株百合,讨论医学以及展望美好未来。
可后来,白河走了。
那几株百合也在百合离开几年后原因不明地枯萎了。
最后,就连那片承载了单神雷太多美好记忆的小花园也毁于挖掘机之下。
多好的一对年轻人,本应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不该是这样的。”大愚低声呢喃了一句。
失神的单神雷回过头:“大师你说什么?”
大愚抬头看着走廊外的那片辽阔天空:“我是问,单医生你相信这个天地有平行宇宙吗?”
单神雷也跟着抬起了头。
今天的天气出奇的好。
晴空万里,一碧如洗。
两道交错的喷气式飞机留下的尾迹云将天空切割为不规则的四块。
单神雷忽然就想到了之前曾与学姐一起过生日时候的场景。
白河是个非常自强的人。两个人一起出去,不论是出差还是约会,花费的钱都是两人平分。如果单神雷送了她什么礼物,她也一定会回一份差不多同等价格的礼物。
但脱掉白大褂,走出实验室的白
河偶尔也会露出非常孩子气的一面。
比如切蛋糕的时候,她就会放下自己一贯坚持的公平公正的原则,常常两刀下去,将铺满草莓的奶油蛋糕切成不规则的四块,然后理直气壮地分给自己占了大半的两块,分给单神雷最小的一块,再装出一副不高兴的样子与单神雷一起分享剩下的那一块。
其实单神雷从来都不喜欢吃奶油蛋糕。那东西对他来说,太过于甜腻了。可与白河分享过的那些蛋糕,似乎是例外。甜中带着一点青苹果特有的酸涩。让他好像怎么吃也吃不腻。
可惜在白河离开之后,他便再没吃到过那么特别的奶油蛋糕了。
“我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没有平行宇宙,但我希望有。而在那些个平行宇宙中,这世间的人都不会受到癌症的折磨。”
说完这句后,单神雷只听到大愚轻念一句阿弥陀佛,就觉天昏地暗,斗转星移,仿佛是整个地面在翻转,强大的失重感让他不由自主闭上了眼睛,并扶住了身边的墙壁。
虽然惊诧于这突如其来的变化,但单神雷并不害怕。
有一个天下第三的朋友陪在身边,不管其中真假,确实会让人有一种强烈的安全感。
“同学,请问你是临床医学的新生吗?”
就在单神雷正疑惑大愚究竟在搞什么名堂时,一个清冷的女生在其面前不到两米处响起。
那熟悉的声音就仿佛屋檐落下的一大颗雨滴,透过衣领,砸入了单神雷的后背,突如起来的凉意使得他一激灵。
单神雷当即就想睁眼去看。
可过去很多年里,无数个遗憾的梦醒时分又提醒他,他的学姐已经不在了,他的想念终究只是徒劳。
他又放弃了立刻睁眼。
但挣扎了那么几分之一秒后,想念还是冲破了一切理性与思考。
随着眼睛的睁开,灼热的阳光立刻刺得单神雷眼睛发痛。但他只是微微眯了一下,就尽力地睁大了眼睛。
炎炎烈日之下,拥挤的莲花广场,水花激扬的圆形喷泉池,充当背景的土不拉几的魔医大图书馆,以及穿着黑色正装,亭亭玉立,犹如一枝盛开百合一样的单马尾女孩。
眼前的一切,带着势不可挡的力量,将单神雷拖回了那个一去不复返的十八岁的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