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爹你怎么了?”赵皓在一旁扶着赵举人,赵举人此刻泣不成声,体力不支,将全身分量压在赵皓身上。赵举人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看来真是悲痛欲绝的模样。
洪冬哥在外间伺候赵皓父子,劝慰道,“老爷节哀。”
赵举人有气无力的往内室指了指,赵厚生此刻已经死去,双手垂直,洪管家使劲儿往下压了压,却压不下去。他姿势十分奇异,似乎临死前,看见了什么似的,在使劲儿抓那样东西。赵厚生的手就这样垂在半空之中,洪管家实在奈何他不得,便抹了抹眼角的泪,出了内室,去看看赵举人父子的情况,谁知,老太爷刚死,老爷就哭昏了过去,夫人又疯疯癫癫的,如今,赵府上下,说话顶用的,就剩下赵皓一人。
洪管家到底是奴才,不敢逾矩,双手拱道,“少爷,这老太爷的后事要如何料理?”
赵皓听洪管家所言,将信将疑的将父亲交给洪冬哥,自己迈开一步,推了卧室的房门。瞧见赵厚生的尸体,已然僵硬青白,似乎是疾病暴毙而死。“老太爷身体素来硬朗,怎么会?”
洪管家垂了泪,默默的擦拭着,“老太爷早有心疾,近几年来,靠着一副珍贵汤药将养着,才勉强维持。可这汤药仅仅是维持一个傀儡身子,这甫才断药几天,就病急攻心,撒手去了。”
赵皓向来不喜欢洪管家,他自恃与赵厚生走南闯北多年,在自己这个少主人的面前,竟然端着长辈架子。
一个人,如果厌恶你,就不会相信你说的话,不管你说的是什么。
洪管家的话,赵皓只是草草听了个大概,寻到细节处,疑问道,“汤药?什么汤药是咱们赵家用不起的?为何让祖父停药?”
洪管家擦了擦额上的汗水和泪水,心说,这赫兰燕痕的事情,哪里能让你个毛孩子晓得?便随口编道,“那汤药的原料如今已经绝迹,所以老太爷才逼不得已停了药。”
赵皓闭着眼睛,寻思了片刻,待睁开眼睛,匆匆吩咐着,“冬哥,你把老爷先送回房里。”
洪冬哥得令,驮了赵举人,跟两个身强力壮的家丁一人一边,将他抬回了松竹院。
“如今老太爷已驾鹤西去,少爷就是府里最大的当家人。”洪管家此言,完完全全将赵举人掠了过去。他倒是聪明,懂得见风使舵。
如今赵家的当家人去了,留下两个嫡亲的继承人。纵然赵举人与赵皓是父子,可这万贯家财当前,谁又能不动心?
赵皓似乎略宽了心,“洪掌柜倒是会说话,真不愧是老爷子身边的人。”
洪管家做了个揖,低头恭敬一拜,神色晦暗不明。
两人在内室里,一左一右,一高一低,赵厚生僵硬的尸身躺在床上,面容青白枯槁,双目圆睁,两只手高高举起,手掌弯曲,握成爪状,似乎垂死的时候在空气里抓住了什么一般。
赵皓闭上眼睛,沉痛道,“即日起,全府缟素。”
洪管家领了命,心中难过,但是老太爷的后事总不能耽搁了。赶忙先去纠结大小掌柜,掌事,先预备万匹白色绢布,紧急裁制。
赵厚生去世的消息,还是九斤带回来的。赵家当家的去了,布施三天。在府门前搭了粥棚,一众仆役丫鬟,哭的期期艾艾的,给乞丐贫民们打粥,手都哆嗦着。
九斤一面说赵厚生去世的消息,一面小心观察燕痕的脸色。几日下来,燕痕长了些肉,他生的眉清目秀,倒是好看了不少。
燕痕听说赵厚生死了,紧紧的握住拳头,众目睽睽之下,冲出了屋里,到了院中。拳头狠狠的凿在石井壁上,血液汨汨留下。那井边已经枯死的冬草,得了这血液润养,竟有渐渐复苏的迹象。
秀儿见他这般,趿着绣鞋,也追了出去。顾乐紧跟在她后头,秀儿担心燕痕伤着自己,又不敢靠近他,怕激起了他更多的情绪。
思忖片刻,在后头小心翼翼说道,“燕痕,赵老太爷去了,白事必然要带上我家的,我让你去看看,可好?”
燕痕听言,血红的眸子渐渐熄了火,顾乐见他情绪平稳了不少,便赶忙上前一步,不知从哪里掏出一块干净的不像是自己能有的帕子,递给燕痕,“包上吧,出了恁么多血呢,得多疼!”
顾乐说着这话,还咧了咧嘴,似乎受伤的是自己一般。
燕痕接过帕子,将伤手擦了擦,好在只是破了皮,露出血肉。
九斤在后头听见秀儿的话,不由问道,“带他去?他那招子那么显眼,如何带他去?”
七日后,赵厚生头七,顾平携着一家几口,大清早的就往赵屯出发。九叔听了这事儿,也张罗着来给凑个份子。
九斤见九叔要来,自是乐的合不拢嘴。有了顾九,就意味着不用长途跋涉,能舒舒服服的坐车走,虽然顾家现下有了些钱,大伙儿除了在吃喝上奢侈一些,其他用度,都非常节俭。
九叔见骡子车上坐着个清瘦的少年,双眼扎着白色绢布,不解道,“这娃娃是谁家的?”
顾安在一旁帮九叔套车,见他有疑问,便说道,“这是母亲娘家的一位远亲,家在刘州,刘州今年遭了灾,他父母觉得养活不起了,便拖着来青州的客商捎上他,让他来投奔我们。”
顾九低头沉吟了一会儿,顾继宗的妻子元氏,是松阳县桃乡的。桃乡离顾村最远,顾九也不明白元氏有没有这么个远方的外甥。见秀儿几个跟前跟后的叫他燕痕表哥,也就没了疑心。不过见他小小年纪,就是个瞎子,有些于心不忍。顾九知道自己嘴笨,也不好意思多问,只专心赶车。
辰时的时候,一众人就到了赵府门前。往日巍峨气派的府门,挂了白色的灯笼,连门口的石狮子,也戴了白色的大花。
秀儿扶着燕痕下车,就瞧见赵皓亲自迎了过来。两家是世交,赵厚生按辈分,几个孩子也要叫一声外祖。玉儿做主,几个姑娘都戴了白花,几个少年则挂了黑布。燕痕按说不是他们家的,让他给赵厚生戴孝,也忒难为了,只是他眼前蒙着块白色绢布,看着也是那么回事儿。
赵皓看见玉儿,双脚就跟沾了胶水儿一样,挪不动窝。这人呐,越是得不到的,越想着得到。
就他最近宠幸的几个花魁,玉碧,玉枕的,名字里都嵌了个玉字。只为那床第缠绵之时,能喊一声玉儿,好满足他的淫亵之心。然而,见着顾玉儿本人,却丝毫不敢再冒犯了。面上尽是强装出来的悲痛神色,虽然赵厚生待他不薄,到底隔了一辈。伤心了几天之后,便再也不觉难过了。
赵举人与他不同,赵厚生死了之后,那是真的伤心,至今都病在床上,与其妻乐氏一起,下不了地。这里外招待宾客,大小事宜,都落在了赵皓头上。
赵家交友广泛,这几天分批来吊唁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赵皓作为赵家长孙,按着赵屯的风俗,要给那些个来吊唁的宾客磕头回礼。
他虽然磕头的时候,只虚虚的弯了腰。但是这几百几千次弯腰磕头,把他累的头晕眼花。
见那宾客走了一波又来了一波,顾家人却迟迟未到,有些失望。这不今个儿,顾家来人了,还全都来了。
赵皓先是踅摸了一圈,见玉儿一个哥哥,一个弟弟在她左右站着,自己是连个缝儿都插不进去。正懊恼着,瞧见秀儿身畔立了个陌生少年,这少年十一二岁模样,面上蒙了白巾,是个瞎子。
“玉娘来了,不知这位是?”赵皓勉强寻了个话头。
顾乐将他的话头接了过去,解释道,“这是俺表哥,燕痕。”
表哥?赵皓对顾家的亲戚关系并不了解,这如今的年头,谁家不是好几个孩子,有个把表哥堂哥的也不稀罕。
“既然如此,几位快里头请吧。”
秀儿扶着燕痕,跨过赵家的门槛儿,赵皓身边的洪管家见了他们。觉着这盲眼少年十分眼熟,秀儿偷偷昵了洪管家一眼,两人目光交接。洪管家又偷偷觑了燕痕好几眼,他穿着干净的棉布衣裳,头发扎的整整齐齐,洪管家觉得自己是多心了。
正巧一边的冬哥儿走在后头,“祖父,你怎么啦?”
洪管家回神,那顾家的表哥怎么会是那人?顾家便是有通天的本事,也不可能从赵家偷出来这么个人,洪管家似乎说服了自己,方温和道,“无事,冬哥儿,你且跟少爷去,好好招待顾家的少爷小姐们。”
冬哥儿不疑有他,小跑了几步,追了上去。洪管家回身,继续招待那往来宾客。可那名叫燕痕的少年,方才跨进赵府门槛儿的时候,在他身畔停了一停。洪管家多年在赵厚生身畔伺候,也是经过岁月历练的,这么个十一二岁的少年,竟然让他觉得,有隐隐的杀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