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姜夫人还没枕到枕头,听见外屋的动静,一手强是扶住了床缘,想要起身瞧瞧,这外头的人是谁。♀
秀儿扭过身,一手拍了拍范姜夫人,示意她安心,自个儿先出去看看。秀儿前脚刚踏出卧房,就瞧见这归雨轩几个婆子丫鬟立在院儿里,一副听训的模样。
这一众家仆前头,立着个中年男子,一身朱红锦袍,头上束着黑玉冠,眉头紧紧皱着,从那轮廓分明的脸上,可以瞧得出,这大叔,年轻时必然也是器宇轩昂的。
秀儿一愣,微微一笑,“民女顾秀儿拜见大理寺卿孟大人。”
那男子倒是没想到,这丫头竟然认得他,微敛了怒气,容色也稍和蔼了些,不过他一开口,便是让秀儿搬出去,“本官知道尔等是仲垣的客人,然府上这‘归雨轩’素来是不留宿客人的,还请小姑娘另择个宅院。”
既然是来了别人府上,这‘归雨轩’又有那么多忌讳,秀儿自然从善如流,也替那一众的丫鬟仆妇解了围,“秀儿初来此地,见这‘归雨轩’收拾的利索整齐,我家夫人最是喜欢清净的去处,却不知,此地大人另有用途,如此倒是秀儿唐突了,大人勿怪。”
话说到这儿,孟庆中稍稍收敛了神色,那一众丫鬟仆妇也松了口气,心道,这表少爷的朋友倒是个仗义的姑娘。
“管家这是岁数大了,本官需得敲打敲打他,小姑娘,有劳你与你家夫人搬到庭芳苑去住,那边儿也清净的很,采光也比此处好,乃是我府上专程留宿女眷的。”
孟庆中并未进到厢房里头。范姜夫人却将他们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此次来西京,她并不晓得要宿在孟仲垣叔父府上,孟仲垣的叔父是谁。她也不知。()不过听见秀儿与那人的对话,想来这孟大人。该是个严厉的,大理寺卿,本就该铁面无私不是?
客随主便,既然人家说明了这院子不能留宿女眷,那便是搬出去又能如何?孟庆中走后,丫鬟仆妇们便七手八脚的,帮着秀儿把范姜夫人抬到了庭芳苑。
庭芳苑确实如孟庆中所言。采光极好,满庭芬芳。秀儿想起方才的事情,遂抓着个小丫头打听了一下,她本是担心再有什么忌讳。自己不过借宿主家,总不能一个劲儿的触人霉头。
这小丫头与秀儿年纪相仿,脸儿圆圆的,眼睛也大,看着就像个小号儿的包子。包子丫头瞧着左右没人。因着秀儿方才帮着大伙儿说话解了围,方状着胆子跟秀儿狠狠的八卦了一番。想来这孟庆中治家甚严,这小丫头此番言语,得是鼓足了勇气。
小丫头一字一顿,将那尘封往事徐徐道来。秀儿一直望着墙边一拢子满月菊,视线也模糊了,只耳边听着那小丫头的话语声。
孟庆中对孟仲垣这般照拂,并非因着他是自己大哥的小儿子。而是因着孟庆中少时,与孟仲垣一般,乃是孟家当家人的小妾所生,在族中没有地位的很,吃穿用度都被克扣了不少。便是他十七岁上京赶考那年,还是身为妾室的母亲,典当了陪嫁的金钗方凑足了盘缠。
这样的出身,让十七岁的孟庆中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混出个人样来,不然永不回江州孟家。
话虽如此,孟庆中却是个苦命的。他首次参加京试,因着主考官是时任嘉则殿掌事的孟赟,孟赟为了避嫌,将京试前二十名的孟庆中的卷子,给抽了出来,将他的名次排到了后头。
如此便无法参加殿试,更休说能得到候补实缺儿。()因着没有殿试名次,便没有圣上封赏的银钱,孟庆中因此滞留京中。
偏巧殿试过后,同为考官的另一位大人,从孟赟鬼鬼祟祟抽调出的文书中,发现了孟庆中的考卷,许是天意造化,这位大人掌灯仔细读了这份卷子,发现此子才思敏捷,言之凿凿,正是大雍需要的栋梁之才。若非被孟赟抽调走了,便是圣上钦定状元策,也略输这份考卷。官场是非,弯弯绕绕,这位大人也不能因为孟庆中便与孟赟撕破脸皮,便将此事暂时作罢,心里惦记着,何时能够将此事提点给圣上,又不连累孟赟的官位。
孟庆中早已花光了盘缠,若非同窗接济,他科考那几日,都要断炊了。因着京试成绩出来,孟庆中于那金榜上头,没瞧着自己的名字,而同窗得了成绩,要么返乡,要么进了殿试被派往各地任职,他自来是个嘴硬的,哪里会拉下脸去朝人借钱,便这么一拖再拖,拖到同窗走了个精光,自己身上也分文没有了,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他于西京城状元巷中,支了个代写文书的摊子。
这状元巷,也颇具传奇性,早先有位寒窗苦读的书生,于这状元巷中,苦读二十载,都是由他娘子接济,待到金榜题名之时,这书生才知道,她娘子是拿那卖笑的银子供他读书,这书生不但不感激娘子,反倒因她的身份,休妻另娶。是故状元巷的边儿上,便是西京闻名的烟花巷。有诗云,侠义每是风尘女,负心多是读书人。
虽然这状元巷的兆头不大好,可是人们往往忽略这书生如何抛弃发妻的,而是盯紧了他于这陋巷之中,读出了个金科状元。久而久之,这地方便成了西京城中,贩卖字画文玩的地方。
孟庆中的摊子,便在状元巷与烟花巷交接的地方。
于西京城中代写家信,倒是足够贴补他的日常开销了,孟庆中想着,在这西京城中再等四年科举,若是还考不上,便返乡教书去。
某一日,他与往常一样,来到摊位,却偶然碰见那烟花巷中,妓馆的打手正拖着个少女,那少女极不情愿进去,指甲狠狠抠在门梁上,刮下一道道血痕,瞧热闹的人多,却无人相助。
孟庆中这个外地人,本着书中教义和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精神,上前劝阻,那妓馆见白日里头人多,孟庆中又口口声声要报官,只好将那丫头放了。
可谁料,晚上天一擦黑,孟庆中收摊的时候,周围忽然围了一众打手,代写书信的摊子让那些打手毁了,不光如此,他身上的银钱,也让人家给搜刮了个干净。
这打手下手极狠,废了他一只写字的右手。将重伤的孟庆中扔在了状元巷附近。因着这顿毒打,他受了重伤,足足昏迷了三天,待到第三天,稍微清醒一点的时候,方发现自己衣衫褴褛的躺在状元巷里,一身污泥混着血污,右手也给废了,真不如直接一刀杀了他。
孟固绝望至极,周围尽是嘲笑辱骂的声音,他的汗水混着血水,透过褴褛衣衫,印在了青石板上。精神恍惚之际,只觉得身畔停下个华丽马车,那马车上来下来个人,穿着粉紫色茉莉花的绣鞋,接着是一道柔柔女声,似天上观音菩萨的佛号一般,念着他摊位上挂着的诗句,‘怀玉向谁示,空有屠龙诗。先生如此青莲之志,纵然如今只是污泥,也总有出人头地的一天’,孟庆中想看看眼前立着的人是个什么模样,终是没有瞧见。
孟固在榻上醒来的时候,方得知,搭救自己的是一位官家小姐。而这小姐的父亲,正是那位从孟赟处得到他试卷的大人。这位大人爱惜此子才华,又怜悯他的遭遇,方请了他做食客,孟庆中在医馆养病,右手废了便拿左手读书写字,虽说没有锦衣玉食,倒是吃穿不愁。
他当时一心想要高中状元,一来是为母亲,二来要报答这大人的知遇之恩。如此四年转瞬即逝,孟固终是不负所望,高中殿试头名,先帝亲自嘉许。
孟庆中并未见过那小姐真容,这大人为了避嫌,也从未告诉过孟庆中他的真实身份,只将他安排在西京的一个小小民宅里头,定期送些食物钱粮给他,这一切事物,都是府上一位老管家亲力亲为,然而,琼林宴后月余,孟固自觉凭着如今身份,求娶那大人府上的小姐,也是登对的。谁料,不过月余的功夫,竟然从管家口中得知,那位小姐早已出嫁,为他人妇。
孟庆中是个极为顽固又好面子的人,听说自己恋慕了四年的女子,竟是他人妇,一口气憋在心里头,推辞了吏部安排在西京的实缺儿,主动申调,到了凉州是非地,如此,便是十年。
十年后,新帝登基,他得已调回京城,谁料,当年恩人因为触怒圣颜,落得个家破人亡的下场,再要寻那小姐的下落,却是寻不着了。
孟固自觉有愧恩人,便于府上,独辟了这么一处归雨轩,待到无人之时,聊以慰藉。
秀儿听完,不禁说道,“这还真是,做好事不留名啊。”
不过一想也是,那位大人身为科举考官,自然不能与考生过从太密,又实在爱惜他的才华,方使了这么个曲折主意。也只怪,孟庆中与那官家小姐,是有缘无分吧。
再者说,若是当年的孟固,在那大人落难时为他说话,只怕他也走不到如今的官位。
天恩最是难测,各人福报如何,谁人又知。
秀儿感慨此事的功夫,又继续问道,“大人因那恩人缘故,方辟了这归雨轩?那小姐名姓之中,可是带雨?”
小丫头摇了摇头,一双溜圆的骰子闪着光,“奴婢不知。”小丫头吐了吐舌头,“奴婢去干活儿啦。”
秀儿但笑不语,这孟固大人,虽说严厉板正了些,却没想到,3l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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