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一双漂亮的浅褐色眸子里,尽是难掩的惊讶之色。顾秀儿声色俱厉,连一向厉害的刘江也没敢插话,她三步并作两步来到顾复生面前,他被刘氏兄弟捆在板凳上,如同待宰的羔羊一般,“你以为我不敢动你?你以为毁损了容貌我便不能将你正法?”
她用只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低低道,“我若是想杀你,现在将你缚了送往县衙,你路上死了,又与我何干?大家伙儿都见着,你这伤,可是你自作自受。”
顾复生心里有一千个后悔,他本以为毁容了,便没人能拿捏住他的把柄,没曾想,碰上这么个荤素不忌的。此番弄得自己狼狈不堪不说,这命拿捏在别人手上,那可不是什么舒服的滋味儿。
顾秀儿半屈着身子,凑近那人面前,闻到一股子浓烈的血腥气混着止血药粉,她手里攥着个东西,不由分说,便塞进了顾复生嘴里。
那人嘴上受了重伤,挣扎不得,顾秀儿塞进他嘴里的,是颗小小的药丸,遇水即溶,有一股子腥臭气味儿从味蕾蔓延到喉头,顾复生只觉得,这辈子都没这么恶心想吐过。因着方才顾秀儿靠他近,没人瞧见那一瞬间顾秀儿做了什么,她一双黑白分明的玲珑骰子,冷冰冰的望着顾复生,让人没来由的,从脚底开始冒凉气儿。
“我方才给你吃的,是家师特制的药丸,怎么,味道如何?”
陆植有个小爱好,如同他给孟仲垣使过的凸凸散,能于无形中让人面上肌肤异常凸起,瞬息之间改变人的面目。他还有一种特制药丸,搁小小的白瓷净瓶装着。一瓶约莫二三十粒,每一种的味道都不相同,此物唤作鱼水之欢。乃是男女之间,增添闺房之乐的东西。顾秀儿那日见了个锦袍公子。鬼鬼祟祟的来买这药,还以为是什么好吃的。
她方才给顾复生服下的,是呕吐丸,这东西并不致命,但是吃下去会让人非常恶心欲吐,却吐不出来。如今一股以瘦为美的风气从西京刮了过来,不少深闺贵妇小姐。都来买这东西抑制食欲,倒是卖的挺好。顾复生自然不知道,他面露惊恐,很是害怕。
“你放心。我不会杀你,相反,我还要留着你,看你怎么受尽折磨,生不如死。”她最后一个尾音压的极重。顾复生差点儿没哭了,心道,我可没招你啊,你又不是叶氏的娘家人,怎么恨我恨成这样了。
顾宝根见这大人与顾复生攀谈了几句。他煞白着一张脸,跟个鬼似的。也不知道这二人说了些什么,“唉……大人……”
他弱弱的叫了声,顾秀儿转过身来。此间灯火晦暗,让人看不清他的全部面容。顾宝根从没想过,眼前这个生的瘦瘦小小的九品典农官,未来在大雍乃至中土世界的大陆上,说起她的名字,天下无人不动容。
“大人……要不先请个大夫来……老夫看他……撑不了多久了。”
“大夫?”顾秀儿莞尔一笑,一只小手伸了过去,搭住顾复生一截手腕,“脉象浮大而软,气血虚。”
“大人还通医理?”顾宝根惊诧道,他本是想给自家侄儿寻个休憩的机会,如此一来,唉……
此间,祠堂大门忽然开了,这门与寻常百姓家的大门不同。乃是青铜所铸,估计也是这松阳上下,最贵的一道门了,虽然顾氏宗亲,没一个人知道这青铜门的来历,不过有了这青铜门,起码彰显着顾氏过去曾经的辉煌。来人是风尘仆仆的陆大夫,身后跟着飞廉远志两个。
飞廉一踏进门,便瞧见了顾秀儿,他却并不认得,只低声对一旁的远志道,“兄弟,那小公子生的好像秀姑娘。”
远志一看,不禁点头道,“确实生的像,又不像。”
“许是有什么亲戚关系。”飞廉很是笃定心中这个猜测,不再去看顾秀儿,只帮着陆植里外拿东西。
良久,顾宝根直觉双眼欲穿,这侄子刚捡了条命回来,又这么半死不活的沾了人命案子,真是造孽,造孽。
“性命无虞,不过……这脸……”顾宝根有些激动,“大夫,这脸还能治吗?”
陆植两道八字胡一跳,“治得好,不过……拿钱来。若想救他的命,三钱银子,若想救他的脸,三百两银子。”
顾宝根吓了一跳,赶忙道,“这……我……”他想说他与他非亲非故,可是心下不忍,便僵在了那里。
“三钱银子,我出。”顾秀儿说道,转脸望向顾宝根,“那三百两银子……”
他连忙摆手,“这……这就是个不要脸的,他那脸,医来干嘛?”
黑衣人忽然惨兮兮的笑了起来,很是诡异。陆植一针下去,也不知扎了他哪里,这人便晕厥了过去。顾秀儿起身,扑了扑身上根本就不存在的灰尘。
她微微抬了抬下巴,刘河便将手上的包袱皮和一应事物递到了九斤手上,九斤攥着几张‘盛宝钱庄’的通兑银票,很是激动。这几张银票,最小的面额是五十两的,七七八八加在一起,足有四五百两。若非顾复生逃得匆忙,区区四五百两,他个‘广昌隆’的当家人还看不上呢。
这样一折腾,待顾宝根从顾氏宗祠出去的时候,天都快亮了。东方隐有亮色,远处青山如黛,不少农户家中,飘起了炊烟袅袅。村庄里,鸡犬相闻,一脉祥和之气。
殊不知,这小小的村落当中,数十天前,还出了起人命案子。数十年前,顾敬临终之际,托付给顾宝同的东西,教他藏在了东山一处荒无人烟之地。后来晚年丧子,悲痛过度,得了这疯病。天边微亮,尤氏一大早便起了身,正在灶间盯着几个媳妇儿生火做饭,忽然瞧见自己顾宝同好端端站在房门口,她当他是疯的,又害怕他做出些什么极端的事来。思来想去,怯怯的开了口,“二哥?”
顾宝同双目几近失明,听见声音,将头偏转过来。“弟妹,几日来,劳烦你了。”
尤氏一惊,手里的白瓷碗啪嗒掉在地上,碎成了两半。
“二爷,你好啦。”
“二哥!”
“大牛回来了。”
尤氏听见顾宝同这话,吓得差点儿没蹲地上去。她还以为顾宝同好了,这明明是疯的更厉害了才是。“二哥,大牛……大牛早死了。”
“大牛回来了。”
顾宝同重复着,无论尤氏说什么,他都重复着这句话。
此时,顾宝根从外院进来,阴沉个脸,尤氏凑上前去,刚想说话,却听顾宝根说道,“大牛回来了。”
尤氏一愣,面色吓得惨白。
顾秀儿不是个圣人,她更不是什么菩萨心肠。只是心底里头的界限,将公平道义是非黑白划分的清清楚楚,半点逾越不得罢了。
她将顾复生留下,是为了那宝物的下落。若是所料不错,这顾复生,应当还有个帮手。顾秀儿将他暂时安顿在一名族老家中,东方鱼肚白,农户们都起床劳碌了,顾大人夜审顾复生的消息便不胫而走,传了出去。待到晌午九斤从林县回来,这估计,整个东平,松阳,三县都晓得,顾村那个因着救了许财主得了天仙般的美人,本该三年前死了的人,突然又活了过来。
林县,崔家庄。
何氏与邻居娘子在炕上做些针线,那娘子小心道,“九娘,你是不晓得,俺男人早上去松阳县送货,听闻那个猎户,叫什么来着,对对对,叫顾大牛的,死而复生,昨日在祠堂审讯了一夜呢。”
何氏手上针线一抖,扎进了她食指里头,那说话的娘子见何氏出了血,眉头一紧,“九娘,这说的又不是你,你着急什么啊?”
何氏转脸,压下心中的怒意,淡淡道,“没事儿,不小心的。”
那娘子熄了火,低头一看,何氏手上的血珠与她绣的一只鸳鸯氤到了一起,看着栩栩如生,却又说不出的诡异。“九娘,你这鸳鸯绣的倒是好。”
何氏一愣,望向手里的绷子,鸳鸯?鸳鸯沾了血。
她猛然想起那垂荡在半空中的两只脚,红色缎面儿上,绣的就是鸳鸯,多好的一对鸳鸯,看着真真儿的。那娘子正暗自赞叹这绣工,却见何氏双眼无神的取过一旁的剪刀,将两只戏水的鸳鸯剪的碎碎的。
“九娘!好好的你糟践东西作甚!?”
她见何氏没有停下的意思,心道不好,这莫不是闹了撞客?
这娘子正踅摸着该如何是好,那何氏已经把剪刀头对向了自己。
她双目紧紧盯着前方,好像面前站着她的杀父仇人一般。
“鸳鸯,我杀了你这个贱人!”
“我杀了你!”
何氏一面喊着,一面挥刀扎下去,那妇人吓了一跳,闪身躲过,连滚带爬的逃出了崔家。
一面跑一面喊着,“何九娘杀人了!”
这一喊,整个小村庄热闹了起来。
顾秀儿坐在炕上,一面翻着医书,一面喝着茶。她突然放下书卷,喃喃道,“冤冤相报何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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