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家丑
珍荣从箱子里找出连夫人送给砚君的毛皮披风,本能觉得箱子里少些什么。她伸手摸了几把,果然不见砚君的钱袋。珍荣惊出一身冷汗,又仔仔细细地摸一遍,的的确确找不出来。她想起自己收拾抽屉时,砚君从箱子里取出东西藏在外褂下面。珍荣还是不信砚君会把一袋银子全都拿走,再三地翻找之后不得不承认没有第二个可能。想到砚君是去见连少爷,珍荣猜不到她拿着那么多钱去做什么,以她对砚君的了解,只觉得肯定不会是赚钱的营生。珍荣心里一阵发凉,不禁头晕目眩,伸手抓住箱子边,听见房门响动,是砚君自己走回来了。
看珍荣脸色发青,砚君知道她已经发现。砚君没说什么,坐到床上歪歪地躺下。珍荣大步走上来问:“连少爷怎么说?”
砚君神情怅然,一言不发。珍荣刚才已经从各处下人口中探到几分旧事,心上早就打鼓,疑心这桩婚事有七分破散的风险,此时倒也没有特别慌张。
“好事未坚牢,多因缘分浅。遇时安心,分时安命。”珍荣简单劝罢,急切地问:“可是小姐的银子呢?”
“我做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砚君坐起身,大睁着双眼望向珍荣,“我让他远走高飞,银子都给他了。换来银子原本就打算为他使出去,现在也算不辱使命。”
听她说得理所当然,珍荣急了,跺脚道:“我的大小姐!你是被连少爷的魔怔过身了不成?他这一悔婚,你我能够依靠的只剩那些银子。现在人财两空,我们主仆寄人篱下能多长久?”
砚君的脸上一派迷迷蒙蒙的神气,犹自喃喃:“若是连老爷和夫人问起来,我真不知道如何面对他们。”显然没有听见珍荣的话。
珍荣跺脚跑出门外,气喘吁吁跑到白马院的时候不仅不见连远巍的踪影,连冯叔和谢雨娇一并不见。房内的火炉仍然热着,水壶还悠然地散出热气,她急得在房中打几个转,一股怒气直冲脑门,暗暗咒道:“天杀的连远巍!世上怎么有这种人?辜负了别人的婚姻大事,还有脸拿人钱财!”
此时骂天骂地也晚了,珍荣步伐沉重地回到月兔院,见砚君还是呆呆地坐在床上发愣。珍荣坐到门边的椅子上重重地叹息:他们苏家人总是这样,手头阔绰的日子过久了,养成意气用事的毛病,头脑一热就视金钱如粪土,从不知一文钱逼倒英雄汉。她对砚君又怜又气,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可是忍不住反复地小声叨叨:“现在可怎么好?”
主仆二人各怀烦恼,房中空气在不安的情绪中沉默。砚君等了又等,并不见连夫人的丫鬟们来拿她。她原本没想到一句对答,可供面对连夫人时理直气壮地说出口,没人来寻她的麻烦应是好事,但她却在寂静中恍然大悟:今日的事,是连家的事,是连老爷、连夫人和连远巍之间的问题,他们不来多话,是因为这事情跟她苏砚君没有关系。若不是远巍冲到她面前,他们还能把这件事保留在连家的父母儿子之间。在他们看来,苏砚君只消坐在这里等着,等他们最终说一句“可以拜堂啦”或者“真抱歉,远巍又不想结婚了”。
砚君觉得无比疲惫,向珍荣吩咐一声“睡了”。珍荣委顿在门边座椅上,也是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似乎连站起身的力气也不够。砚君不再使唤珍荣去做这做那,自顾自地和衣躺倒在床。
忽然内宅深处的某个地方顷刻间热闹起来。今日一片死气沉沉的气氛中,高声喧闹显得极为突兀。珍荣惊得伸直脖子张望,砚君却觉得事不关己,躺在床上蜷起身子道:“珍荣,将火炉拨得旺一点。是不是下雪的缘故?今晚格外冷。”珍荣见火炉烧得正旺,急忙到床边向砚君头上一摸,手心立刻被她的热度烫了,再唤“小姐”的时候,砚君已经昏昏沉沉地不省人事。
珍荣急忙去向连夫人求救,走到连夫人住处,正好看见两个女人从正房中扭打出来。屋外雪打灯笼,人影幢幢,那两人打到院子中央,头发都打乱了。旁边一群人高声嚷嚷着又是拉又是劝,可分不开她们。原来今晚的喧闹就是她们引起的。珍荣看不清是谁,战战兢兢地僵立在院门口的影壁跟前,终于发现扭成一团的是连夫人和谢姨娘。
谢雨娇挺着肚子在雪地里步步后退,似乎随时有滑倒的危险,但连夫人不顾一切扑上去连连地又捶又打:“你同他说了什么?你这妖女,你是报复!你故意要连家不得安生!你还我的儿子,还我的儿子!”年纪大的刘妈、王妈在一边急忙劝:“夫人不能这样打呀!这肚子里还有条人命呢!”
谢雨娇的头发被连夫人抓乱,丝毫没有躲闪的意思,任凭她乱捶乱掐,冷冷道:“你打吧!打掉这个孩子,连我一起打死了最好,还你们连家干净!”
珍荣在影壁下站着看呆了,转眼之间连夫人与谢雨娇扭打到她近前。看见她瞠目结舌的样子,连夫人好像忽然清醒,松开拧着谢雨娇领口的手,怔怔地问:“你在这儿干什么?”
珍荣没有闲心管她们连家女人的恩怨纠葛,带着哭腔道:“夫人,我家小姐病倒了,浑身烧得像火炭似的。”
连夫人好像一下子没听懂她的话,又好像是一下子没明白这事情有多严重,定了定神才显出担忧神色,向身后道:“王妈,赶紧找人去看看。苏小姐……唉,苏小姐可怎么办!”
谢雨娇正整理被扯乱的头发,听到连夫人最后一声感慨,她忽然怪里怪气地笑起来:“怎么办?有什么好发愁的?按你们连家的老办法,给老爷做个苏姨娘,不是很好吗?变成一家人,她倒的霉全都变成家丑,从此可以不必外扬了!”
连夫人狠狠瞪她一眼,走回房中去。
珍荣在砚君床边再看见连夫人的时候,她已经重新梳好头发,像去苏家登门拜访那天一样端庄得体。连夫人在床边唤了几声“砚君”,砚君隐约听到但无力回应,反而觉得很吵,本能地向床内瑟缩。连夫人摸她额头,触手处全是冷汗。珍荣用干净的冷手巾擦拭砚君汗涔涔的额头,边擦边掉眼泪。
连夫人看看啜泣的珍荣,又看看昏迷的砚君,心头愧意更重,讷讷道:“都是远巍不好,害得苏小姐受了天大的委屈,也害得我活了这么多年,第一次没法抬头做人。”
珍荣抹着眼泪说:“我家小姐是个懂道理的人,我想她既然知道与连公子各有因缘,不会强求。是夫人伤了小姐的心。”
“我?”连夫人知道这丫鬟向来自视甚高,说话也比别人大胆,但珍荣的指责还是让她怔了怔。
珍荣一面为砚君擦拭手臂,一面啜泣道:“小姐与连公子说到底只有一面之缘,既没有深知,又没有交心,赖以坚守的不过是父母之命。可是夫人不一样。小姐幼年失恃,立定主意要将未来的婆婆当作母亲孝敬。这一路北上,夫人的种种慈爱、种种气概远超过小姐的期待,她不仅仅是敬爱夫人,更多的是钦佩夫人。可是现在,竟然是夫人这样气干云霄的女中豪杰蒙骗了她、辜负了她。”
珍荣的哭腔让连夫人鼻子发酸。连夫人红着眼圈凝视昏睡的砚君,握着砚君的手久久地没有放开。过了一会儿,她像是下定决心,昂起头向周围的丫鬟们说:“你们夜里都警醒着!要是苏小姐有一点不妙,我可是清清楚楚记得你们每个人的名字!”
丫鬟们见她发狠,争先恐后地答“是”,各自忙活起来。
砚君晕得云里雾里,对外界的事全然不知,只是偶尔觉得冷得直哆嗦,抱怨几声之后自然又变暖和了,又有时候热得发慌,再抱怨两声,自然又变凉爽。她不知道是珍荣在旁边衣不解带地守着她,不时给她加盖被子、擦拭冷汗。
砚君稀里糊涂中梦见父亲,觉得有件重要的事情要向他告状,可又想不起来是什么事。似乎那件事太难以启齿,以至于被她自己的心牢牢地防范住,不准她想起半分。父女二人在书房中说些再平常不过的话,珍荣时不时闯进来说“小姐,该喝药了”,有时是“小姐,吃粥”。每次她闯进来,砚君就不得不分出半个头脑听她指挥,喝药或者吃粥,苏家的书房就溃退到另外半个脑子里,直到她再次昏睡才变清晰。
如此折腾了小半个月,苏牧亭和他的书房彻底从砚君脑中销声匿迹。珍荣仍然按时说“小姐吃药”,但砚君觉得她已经不必再依赖那些苦涩的汤药,也有些遗憾她不能在闭上眼睛的时候和父亲交谈。
半个月前发生的事,对砚君来说已经很遥远。她已经不太关心后来的发展,觉得那也和连家的其他事情一样,同自己没有关系。可是珍荣似有意似无意地透露给她,说远巍果然远走高飞了,连老爷托了很多人去寻找,也去他上回出家的庙里找过,至今没找到他的踪影。
连夫人在砚君病情有起色时,就来看望她,床畔叙话忍不住会将话题拐向远巍离家出走。起初连夫人把所有人数落一遍,把所有的责任推在旁人身上,尤其是最后放走了远巍的谢雨娇。砚君却觉得,连夫人对谢雨娇与其说是仇恨,不如说唯有找到一个可供责备的对象,才能缓解远巍留下的伤感。她苏砚君也是最后去见远巍的人,本该在连夫人抱怨的漩涡中,但在旁人眼中,她是这件事中最大的受害者,因此侥幸逃脱。而谢雨娇不知何故,成了连夫人对一切灾孽的宣泄口。
过了几天,连夫人的悲伤转了个弯,一股脑地埋怨起远巍来。“有什么事不能商量呢,竟要……唉!”“是我没有教好他。可他也太执拗了,怎么能干这种事?他只当是他一个人的事么?苏小姐的终生大事啊!他从不为别人想想么?”“我和他父亲都这一把年纪了,他片刻也没想过自己父母么?”
又过了几天,这些话也不大听她提起来。倒不是连夫人不再惦念儿子,只是她不想让别人看出来。不想让别人把她当做痛失爱子、神智不清、只会念叨着远巍的名字越来越糊涂的老太太,不想让别人以为,她除了这个儿子就一无所有。在这个家里,她可以失去儿子,但不能失去姿态。
当砚君有精神与人对答,声音恢复底气,能出门走动的时候,连夫人也恢复了一家主母的姿态。
这天砚君重新出现在连夫人下午三点的茶会上,惊讶地发现来喝茶的不仅有她,还有平常不大能见到的连老爷和谢雨娇。
连士玉坐在连夫人旁边,总是一副做了亏心事坐立不安的样子。而谢雨娇一如既往,在她深色浓重的厚外套里沉默。
见砚君走进来,连夫人起身亲自迎到门口,拉着她的手走到屋子中间。她的手很温暖,砚君不禁想起来她们第一次见面,那时就是这样的温度,让砚君产生了错误的信赖。于是手心的暖意化成砚君的一个哆嗦。
连夫人似未察觉,仍拉着砚君的手,向连老爷说:“今天把老爷也请来,是想请老爷见证一件事。我们远巍有负于人,实在是让做父母的脸上无光。我知道金山银山也赔不起苏小姐一颗伤心,思来想去,只有赔她一位母亲。”
她事前完全没有透露口风,砚君不知道她葫芦里卖什么药,默默地瞪大眼睛。连夫人风韵犹存的杏眼望向她,目光和口吻同样温软。
“不管砚君怎么想,我在心里早将她当作我的女儿。今日当着老爷的面,我认砚君当我的义女。只要砚君在连家一日,我家公子小姐们怎么吃穿用度,砚君不会比他们差一分一毫。倘若在连家时,老天有眼,为砚君另觅良缘,砚君从我家出嫁,我还要陪嫁一份厚重的妆奁。老爷,你怎么看?”
连士玉听她问话,连忙道:“这当然好得很,只怕苏小姐不肯。”
砚君心想,这又是哪一出?悔婚之后突然要认她为女,连家夫妇又打什么主意?她还没有想定,珍荣在旁边道:“我家小姐离乡万里,无依无靠,能得到夫人垂青,在这异乡重觅亲人,当然是不幸中的大幸。”砚君看了丫鬟一眼,心想:亲人岂是说句话这么简单就成就的?
连夫人已经当珍荣替砚君应允了,笑嘻嘻拉住砚君的手道:“女儿,从此我们就是一家人了,你只管宽心住着,将病全养好了,以后的事情再做打算。”
砚君听她已经开口叫女儿,这时候再扫她的兴着实没有意思,便用默不作声当了回答。耳中忽然听到一声冷哼——谢雨娇一直没有说话,这时候脸色铁青地站起身,不打招呼便走。
认女这事情从头到尾和谢雨娇没有关系,砚君却从她那声冷哼里,听出了愤恨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