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寒的离开,绝非偶然,也非心血来潮,这就像一件蓄谋已久的事,随着时机的成熟,或是火候的到位,逐渐铺陈而开……
其实,从记事以来,幽寒就没有真正的快乐过。从小,爸爸妈妈就不在身边,她是在人们异样的眼光中长大的。记事以后,她也很是疑惑,可是她没有过多的追问,她觉得外婆不说定有其中的道理,她在心理默默的猜测也许父母早就不在人间了。可是外婆却意外的告诉她,她的爸爸在她还很小的时候为了救下车轮下的妈妈去了遥远的天国,所以她的妈妈依然很好的活着。于是她默默的记下了外婆的话,而她也因此痛苦而快乐着。
可是,她一直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是和外婆外公住在一起——按理说或是按任何时候的风俗而言她也应该和爷爷奶奶住在一起才对呀?虽然她并不知道自己的爷爷奶奶在哪儿。
更让她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外公对她的态度是那般的冰冷与敌视。从她记事起,外公就从来没有对她笑过,他的目光冷俊而严历,透着一种深遂而幽怨的寒光,仿佛一块千年不化的寒冰,即便在阳光下依然闪着逼仄人心的寒意,那种从骨子里透出的威严与恐怖,在她年幼的内心里已经铬印下了无可抹灭的痕迹。
这些年来,每次只要她做错事,总会遭到外公的雷廷震怒,哪怕只是摔破了一支小碗,也会遭遇外公的破口大骂,仿佛她所犯下的是一个无可饶恕的滔天大罪……
是的,在她看来,自己不过是外公的出气筒,抑或者连出气筒也不如……
更让幽寒大惑不解的是,外婆的态度——与外公的态度形成了一种白与黑的鲜明反差——或者说是站在绝对对立的立场上。每次只要外公稍微训斥自己,外婆总会如老鹰护雏般义无反顾的保护自己,为了自己,与之展开一次次“激烈”的言语斗争,有的时候还会进行短暂的“武力”斗争。当然如果老两口的感情一直不合,导致这样的局面还能够理解。可是幽寒看得出来,老两口的感情一直甚佳,只是在对待她的事情上,产生了严重而巨大的分歧……
外婆对自己的好,是幽寒生命里的不可多得的阳光。
这些年来,也正是因为这束阳光,不管再忧伤再难过再委屈,幽寒都咬得牙一步步走过来了。
可是,越是成长,她越发认识到外婆的难处。
因为她的存在,让原本相扶相依的两个老人常常如刺猥般相互攻击,而且到最后往往是心软的外婆坐在那里闷声不发,或是低垂着头在那儿黯然神伤的抹眼泪……
她的离开,一定会让外婆“夹在两人中间”难以为人的处境得以改善吧!
当然她的离开,并非只是因为这,更重要的是,她不明白,这个女人,为何要食言,在她高考这一关键的转折点,也没有如约出现,让她数年来的盼望又成了一场空。
幽寒淡笑。
随着一声急促的长鸣,汽车以极速始进了停车场。
车刚刚停稳,司机便利索的打开灯源,紧接着前后两扇车门缓缓而开。死寂的车箱顿时热闹起来,乘客们迅速的拿起行礼,唯恐落在后面,过道里,挤满了人,一个个就像是被关押了多年的囚犯对于昔日的自由有一种极度的渴望和向往。可是几十号人物全挤在过道里,那队伍排得就像一条长龙,偶尔有那么几个明白人,知道肉体的解放还需要一定时间于是先解决精神上的囚禁,于是站在过道里便一个劲的向窗外瞅去。那沸沸扬扬的场景,更像即将干涸的鱼塘里眼瞅着就要翻白肚皮的鱼儿,一场即时的大雨,让这个频临死亡的鱼塘顿时有了生命……
只有她,缓缓起身,轻轻的将行礼从头底上的货物架上拿下来,看着争先恐后的人们,神情漠然的坐回了原位……
过道里,队伍在缓慢而迅速的缩短着。幽寒看着站在过道里急不可待的乘客,总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是的,途中因为要道阻塞,汽车已经延误了四个多小时,现在又何必在意这短短的几分钟呢?
这样想着,幽寒又不禁偏过头去——她想看看后车箱还有多少尚未下车的乘客——其实她心里也急呀!只是她的急不是表现在行为上。或者说她的内心是矛盾的,着急中又有一种莫名的害怕。然而在她抬头的瞬间,她却意外的发现,之前那位引起了小小骚动的妇人双手正搭在小男孩的肩上,两人正并排站在了队伍的最末端。应该也是着急着下车吧!只是,令幽寒奇怪的是,妇人的目光好像已经落在她的身上好久了,眼神里依然带着那种难以言状的复杂感情……更令幽寒奇怪不已的是,当妇人发现她投递过去的目光时,又不动声息的疾疾收回视线,仿佛一个心虚的作贼者,极力想要掩饰什么。
这是为什么呢?幽寒想不通,也无从想起,之前妇人初看到她的时候表情就甚是异常,现在依然这般专注而出神……这然道仅仅只是巧合吗?幽寒想着,见后车箱座位上已经没有一个人了,然后稍稍起身舒展了一下有些麻痹的身躯……
一阵喧嚣声,仿佛惊起了梦中人。原本愣愣发呆的淑雯,迅速的抬起头,透过略显幽暗的玻璃窗,她看到了那辆刚刚抵达的汽车。
淑雯的眼睛突然像燃着似的放出万丈光芒,那再熟悉不过的车牌。
停车场外,道路上,霓红的灯火,次第亮了起来,闪着迷人的光辉,遥远的星空中,无数的小星星也努力的闪烁着耀眼的光芒……
淑雯赶紧起身,正要向那辆汽车奔去,突然间,脚一软,踉呛着往后退了一小步,大腿不偏不倚的撞上了椅角,“啊”随着一声低喊,脚腕处传来钻心的疼意,失去平衡的身子险些跌坐在椅子上,淑雯这才发现因为才时间的静坐等候,大腿已经有了微微的麻意。
淑雯迅速的跺跺脚,然后又弯下腰狠银的掐了几下大腿的麻酸处,然后才恍若无事的连走带跑的出了候车室。
乘客们一个紧接着一个下了车,有序而迅速,仿佛有人在无声的指挥。
淑雯站在离车头两米之远的站台上,一动不动,眼睛却瞪着大大的。是的,因为要同时察视从两扇门里出来的每一个乘客,所以不容有半点疏松,她的目光急迫而迅速的打量着每一个人,一个,两个,三个……可是那个熟悉的身影却一直没有出现。望着车上的乘客越来越少,那些早些下车的人儿,步履匆促,有些已消失在视线的尽头……
这是今日唯有的一班车次。
她的眼神渐渐的失去了光彩。她的心在慢慢的下沉,下沉,突然身子抖然一颤,她感觉自己仿佛被一根看不见亦摸不着却有着超强的韧性的隐形铁丝紧紧的拽着,然后一直拖曳至幽深、冰冷、晦暗、阴森的可怕地狱,她拼命的想逃,想逃,却发现全身的力量都好像被抽空了,手脚无力,动弹不得。
司机瞅了瞅空荡荡的后车箱,随之将车灯一熄。
愣愣发呆的淑雯只觉得灯光一闪,整个车箱顿时黯淡下去,仿佛一个期待已久的希望彻底的宣示了它的结束。
车上已经没有人了,淑雯眼角那残余的一丝光芒也骤然隐去,瞬间漆黑如墨。她僵硬的站在那里,整个人仿佛失去了直觉,惊恐让她的脸色顿时变得苍白如纸,
后车门已经关上了。前车门,一身魁梧的司机慢悠悠的点燃一支烟然后带着一身的倦意缓缓的走下来。
黑暗中一个身影委随其后,在前车门即将关上的那一刻闪了下来。
司机大骇一下,惊魂未定,这不刚刚吸进的一口烟还来不及吐出来就被惊愕得呛在喉咙里,咳嗽不止。反应过来后,大喘一口气,竟佩服起这个乘客的淡定与沉着。
两米开外,淑雯的眼里突然放射出一道无以伦比的亮光。就像一个宣叛死刑的人突然又重新得到了赦免,那种激动,无以言表,她盼到了,她终于盼到了,那个自己已经低声默念了无数遍名字的人。
只是,淑雯仿佛并不适合激动。因为激动的人通常只有两种表现,而这两种表现就像是两极分化,要么炮语连珠,滔滔不绝,要么就是激动得喉咙哽塞,结果反倒哑口无言。
而淑雯却恰好属于后者,她站在那里,只有肢体与面容在无声的传达着她内心的狂喜。淑雯的视线紧紧的落在女儿的身上,久久,久久。那是一张许久未曾相见却依然再熟悉不过的脸庞。是的,历经了18年的精心酝酿,老天终于如愿以偿的在她的身上完美的雕琢出了他父亲的所有影像。无论是脸庞,还是发型,甚至于五官神韵都如他的父亲般富有了阳刚之气。一头短发细细碎碎,自带着浑然天成的亚麻色,就那样自由的松散着,给人一种灵动而桀骜不逊的洒脱感。发丝很短,轻轻的触及额头,将她那张不大不小不方不圆不长不短不能说是“美”却绝对称得上“英气逼人”的脸庞修饰得更是无懈可击。眉宇之间全然透着男子的深沉与帅气。是的,她就像是她父亲的克隆,一样的浓眉大眼,一样挺阔的鼻梁,一样性感而唯美的唇角,一样俊美而清晰的轮廓……只是,淑雯的眼神一黯,她好像比她的父亲瘦多了,而且眼神里多了几分与这个年龄极不相称的阴郁……
全新的世界,让幽寒在大开眼界的同时有种恍惚的晕眩感。是的,眼前所有的一切,都显示着这个城市特有的繁华与富有。一眼望去,整个车站和自己在县城里就读的重点高中时的操场一样宽敞。向远眺望,林立的高楼与辉煌的灯火,形成了海一般恢宏的气势……透过入站口,可以看见就近的那条街道上,南来北往的车辆如流水般奔腾不息……
幽寒静静的伫立在那里,望着这个辽阔无边的城市,突然觉得自己是在梦境里,有些不真实的感觉,那一刻,她突然有些后悔自己的冲动与任性。是的,她连母亲的样子都不太记得,准确的说她只有模糊的影像,母亲的样子,还是在她上一年级的那年匆忙刻进脑海的,如今十几年过去了,天知道她变成什么样了,偌大的城市她上哪儿找去,这和大海捞针有何不同。即便是遇到了,也未必认得出来呀!
想想自己真的太过天真了,太过可笑了。
感觉到有一双目光一直在追随着她,幽寒有些恍惚的回过头来。
是的,十年的光阴足以改变许多的事情。就像一个只有两岁的小孩无论你对她的印象多么深刻,事隔十年,当她以小姑娘的身份再次站在你的面前的时候就算你有天大的本事也未必认得出来。因为这样的变化大得可谓翻天覆地。可是如果对方是个青年人或是中年人,事隔十年再次相遇,你要认出来也许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而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法律规定对于不同年龄阶层的人所持身份证的有效期不同。
幽寒愣愣的望着站在眼前这个表情迥异的女人,记忆翻腾,很快的,凭借着这模糊的印象,她知道了对面那个气质高贵的女士所谓何人。
先前的多虑如冰封瓦解般顿时消失,这样的场景确实令她出乎意料,她如愿以偿的见到了自己要见的人,可是为什么,她站在那里,又恨又悲,而且委屈的突然想哭……
伫足而立,四目相对,彼此都一直没有开口,这一刻,无数的情感的浪潮在内心冲撞碰击。
直到有轻快的铃声响起,淑雯轻轻按下接听键,说了声:“等到了。”就挂了机。
淑雯激越的心终于慢慢的平静下来。于是,她走向前去,微笑着喊了声“婷婷”,然后拉起女儿的手走向了灯火辉煌的街口……
而幽寒也就因为那一声轻喊任由着眼前这个女人牵着自己的手。那一刻,她甚至忘了所有的言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