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房里,贴墙而垒的土灶上并排安放着两个锅。
两个锅大小不一,只要在农村长大的孩子,都知道它们有着其自己不同的使命。
现在左边的那个大锅正烧着满满一锅水。
此时的沈忠良,腰间系着一条黑色围裙,蹲在地上平铺而开的编织袋前砍切着猪食。
是的,在农村要做好一顿早餐还真是不简单。既不像城市一样煮饭可以用电饭煲,炒菜可以用电磁炉或是液化汽。在农村,特别是经济紧张的家庭,仍旧在延续着较为老旧的作饭方式。水煮饭,捞饭,蒸饭,全要在这两个锅里完成,而且就算是准备完了人吃的食物,还要准备家畜吃的。
不过经过一早上的忙碌,饭已经用蒸笼蒸熟,稀饭也在盆里盛着,菜也炒好了搁置在木厨内。
切完猪食,就该叫老母亲和女儿开饭了。
沈忠良神情有些异常的走出厨房门。这两天,他的心情都不太平静。不,准确他的心情糟糕透顶了。只是,作为一个中年人,他懂得该如何适当的控制自己的情绪。
他走到厨房门口,张口正欲呼唤她们。抬头的瞬间才发现老母亲正柱着那根老拐杖站在草坪的最外沿,背对着他,探着半个身子一直在向前张望着什么,老母亲的眼睛不太好使,背着身子她可以看见老母亲一手撑着拐杖,偶尔伸出另一只手揉揉眼睛,努力的想看清楚些什么,也不知是因为内心太过激越还是重心不稳的原因,手中的拐杖随着颤动的身体而微微颤抖着……
沈忠良疑惑心起,走近想要探个究竟。
只是一瞬间,雾气便弥漫上沈忠良的眼眶。坪外的坡底下,是自家的菜园,女儿正赤着脚,裤脚高高的卷起,纤细的双手正拿着一把锄头,在吃力的翻着土地。在她的身后,放着刚刚拔好的青菜苗。
老母亲站在那里,揉搓过的双眼一眨一眯的仍旧在寻望着什么,她一手紧紧的撑着拐杖,仿佛终于看清了什么,悲怆的情绪让她写满沧桑的脸上更加阴霾而凝重,终于,她伸出另一支手紧紧的捂着鼻子和嘴,混沌的眼眸里有晶莹的泪光在闪烁。
“准备开饭了。”喉咙处一片哽咽,几个字就这样硬生生的逼回肚里。
沈忠良急急折回了厨房。因为他生怕,自己再多停留一秒,就会情绪失控的抽泣起来。
可是回到厨房的沈忠良马上意识到,自己不该这样——现实也绝对不允许他这样。
就像眼前,他还要准备猪食呢?又哪有空暇去想别的事呢?
他努力的控制着自己激越而悲怆的情绪。他从备用“缸里”盛出一些饭,是的,每次煮饭时,沈忠良总要多煮一些,多煮的那些米饭就盛在专用缸里——那是特意为猪准备的。猪和人一样一天也要吃三顿,每顿他就从其中取出三分之一的米饭。
灶里的火苗烧得正旺。
眼瞅着水就要沸腾了,沈忠实将两大瓢的糠倒入锅中,又加入一小碗的猪饲料,然后将刚才切好的两簸箕满满的猪菜叶倒入锅中,稍作搅拌。
经过改良的空气灶果然带劲。重新添入了那么多猪食的锅里,前后不过一分钟,水就沸腾了。
沈忠良赶忙将灶门打开,又用火钳将灶内依旧燃烧的柴钳出放入灶底的灰屑里暂时性熄灭。
是的,食物只要一经高温消毒杀菌即可喂养,无需继续沸煮,否则浪费了燃料又会降低或是失去其食物的营养价值。
沈忠良自然明白其中的道理,他手脚迅速的将煮好的猪羹舀入木桶内,两大桶还有余,然后挑着走向坪外三十米远的猪栏处。
厨房外,草坪的最外沿,老母亲仍站在那里,一声不吭。
内心不可遏制的升起一片凉意,沈忠良轻轻的叹了口气,随即向左边的猪栏迈去。
木栏内两头猪长得膘肥体壮,听到脚步声,一咕噜的爬起来,嚎呶嚎呶的叫着,争先恐后的来到食槽前。
沈忠良将猪羹舀入槽内,两头猪便大口大口的狂食起来,有时为了争食还会脑袋顶脑袋的进行相互攻击。听着它们“吧哒吧哒”的吃食声……沈忠良才觉得内心多少舒服了一些,他将另一桶猪羹舀入槽内,就疾步回了厨房。
沈忠良将锅里剩余的猪羹舀入桶里,差不多又是一桶。是的,待会还要拿出去喂了,两桶的食物早已经不能满足两头猪的胃口了。
不过这对沈忠良而言而言,可是好事,能吃的猪儿才能膘长哦!
是的,喂了这些年猪,他还是第一次买到这么品种优良的猪。两头猪一点不挑食,还且胃口都挺大的,每次它们吃饱后就往干净的墙角一躺,呼呼大睡了,这不,才不过半年时间,就长得肥壮壮的了。
沈忠良想再过几天,菜园里那两畦猪菜吃完了,就把这两条猪卖了。老母亲的一只脚一直使不上劲,自从去年四月份在自家门前的那个小土坡上狠狠的摔了一跤以后,连走路都成了问题,于是拐杖便成了她的随身品。因为怕花钱,老母亲也不愿上医院,说什么都一把年龄了,总是免不了有什么小毛病的。平常也就是让地方上的土医生给看看,开点中药吃吃,能缓解一下,虽然不见好转但也没有恶化,只是天寒或是天凉的时候,腿就更加不听使唤,会麻会痛。刚开始土医生说是风湿性腿寒,可是久治不愈后又说可能坐骨神精痛,至于引起坐骨神精痛的具体原因何在,那就不太清楚。沈忠良惊骇,如此下去怎么得了,于是硬拉着母亲上了一次医院,挂号检查打针抓药,那一次花了150多块钱,老母亲知道后心疼得要死,从此以后不管沈忠良怎么劝说老母亲也不进医院了,她说自己都一把老骨头了,治了也没多大效果,还是把舍下来的钱给小梅上学吧。当时沈忠良听了哗的鼻子一酸差点要哭出来。他常常想要是自己有点能力,母亲的身体也不会恶化到现在这个地步。而目前,最让他担心的是,母亲已患上了白内障,而且有些时日,因为之前老母亲一直未吭声,沈忠良也未曾注意到,现在因为病情加重,他才有所查察。如果不及时动手术,后果不敢设想。所以,他想等过两天把猪卖了,换了钱,就立即带母亲上县城的医院去动手术。
值得庆幸的是,这一次老母亲轻易就同意了。
老人家想如果自己的眼睛瞎了,那么自己和废人又有什么两样,到时候更会拖累这个家。
只是,生活为什么总是这样。一个问题还未解决另一个难题又接踵而至呢?
想到这,沈忠良的眉头都紧紧的皱在一起了。是的,这是一个令他更加头疼的问题。
他到底该怎么办呢?
沈忠良一边想着,一边往锅里添着水,洗完锅就该开饭了……
当沈冬梅搀着奶奶走进来的时候,沈忠良正坐在灶前的小板凳上抽着纸烟。
沈冬梅微微一愣,父亲患有气管炎,已经很多年不抽烟了,现在怎么又抽起来了呢?
“爸……你怎么?……”沈冬梅惊疑的说道,同时脸上现出担忧的神情。
沈忠良微垂着脑袋因为想得太过入神,竟没有察觉到女儿和母亲是什么时候走进厨房的,被女儿这么一叫,突然有种惊魂的错愕,吸入口中的烟还没有来得过滤就被疾疾的喷了出来,被呛到的他一连咳嗽了好几声,才感觉胸腔处舒顺了一些。
感觉到女儿的目光一直停留在自己的手中,反映过来的沈忠良尴尬一笑,忙解释说是昨天工友硬塞给自己的,觉得扔了怪可惜就拿出来抽了。于是他就将烟头摁在地上熄灭了。
是的,烟确实是昨日一工友给的,当时他盛情难却的他就装在口袋里,他想到时候再行处理。
抽过烟的人,都知道,这东西最好别沾,一沾上就会有瘾呀!当初若不是心疼那些烟钱,他是无论如何也难以戒掉的。
可是他现在心里实是憋得难受呀!见上衣口袋里还有一只烟,就干脆点燃抽了,要换是以前,他会毫不犹豫的丢掉。一直以来,她都以女儿为骄傲。每次看到女儿拿回一张张奖状的时候,他就感到由衷的欣慰。是的,他一直坚信着,那么优秀的女儿一定不会辜负他的期望,考上理想的大学。
沈忠良清楚的记得四个月前,女儿和自己说过,她想报考离家近一点的“厦门大学”,可是学校却一再希望她报考北京的”复旦大学”,并且开出诱人条件,宣称只要她能考上,校方愿承担一切的学习费用。沈冬梅举旗不定,犹豫再三,觉得这事还是得和父亲商量一下。沈忠良记得,当时自己一听整个人足足愣了好几分钟。是呀!“复旦大学”多么有名气的大学呀!虽然他知道女儿的成绩一向优异,但是并没有料到优秀到可以上“复旦”。可是校方居然认为女儿有能力上这样的知名学校,这是一件让人感到自豪的事呀!但是,他会尊重女儿的选择——从小失去母亲的她,他明白亲情对于女儿而言意味着什么,那是她绝对无法分割的一部分,要她离开自己去那么遥远的城市学习,一年难得回来一次,对她而言是一种精神的严重摧残。沈忠良略一思忖,当时就便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但是,他希望女儿能够从长远的角度“宏观”的看待问题——为自己的前程着想。是呀!在穷山僻岭的山沟沟里窝了一辈子的男人,苦难与艰辛让他深刻的明白生活的不易。但是,这一切的磨难并没有束缚和禁固他的思想。相反正因为其生活的艰难性与狭窄性,让他更有一种超然的思想与见解。他觉得年轻人就应该有其高远的目标与理想,她觉得只要女儿有能耐闯出去,就应该不为世俗的牵绊而勇往直前……因为,那是她走向成功的最有力途径。
末了,女儿意味深长般的点点头。
而后一直到高考结束,沈忠良也没有再过问什么。他觉得女儿自有分寸,她只要努力的赚钱,为女儿攒够学费就是——即使她的学费可“免”,可是生活费总免不了吧!可是让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女儿不仅没能考上“复旦”大学,连信心十足的“厦门大学”也没考上,更让人不可思议的是——居然是以一分之差落榜了。
昨日,中午吃饭闲聊之际,他的工友罗昌键告诉他,今日是高考揭榜之日。他顿时来了兴致,也不问工友为什么知道,就向包工头请了两个小时的假,一骨碌跑出了工地,搭摩托车进了县城。以前学校开家长会的时候他来过,于是轻易的就找到了学校,在人群中看到了那张“榜单”,女儿居然排在第11名,他的心一凉,这样的名次明摆着不可能上“复旦”了——虽然他不知道“复旦”的录取分数为多少,但是他明白能进去那儿念书的,都是佼佼者中的佼佼者。那么,“厦大”能上吗?他到处打听,最后才从教务处得知“厦大”的录取分数线。
他忘记了自己当时是怎么走出教务处的,这样的现实太突然太残酷了,他觉得天蹋下来了,恍若世界末日般的只剩下无穷无尽的黑暗……就像……就像当年妻子撇下他和仅有几个月的女儿……一声不吭的走了……
回到工地后的他,再也无心工作,因为一直想着女儿的事,他的手差点被搅拌机给折了,幸好工友及时制止,才防止了这一意外事件的发生。好不容易熬到完工,当他火急火燎的往家里赶直想质问女儿这是怎么一回事的时候,却扑了个空,老母亲告诉他说小梅中午就出去了,到现在还没有回来。他当时就感觉到事态有些严重,而半小时后,当他看着女儿一脸低沉的往家里走的时候,他胸口的怒火便渐渐的熄灭了。
他什么也没有问,就好像什么事也不知道一般。事情会这样,他也有很大的一部分责任呀……
一直到晚饭过后,他决定找女儿谈谈心,按理说,女儿落榜了,她的心里比谁都难受,可是当她走近房间,隔着房门听到女儿正在通电话,女儿的声音压抑而痛苦,而后他便听到很轻很轻的抽泣声,他本来想破门而入,可是觉得这样不妥,于是踟蹰着来到窗前,窗子没有关严,他拨开一点点,看见女儿一头扎在被褥里,有嗡嗡的哭泣声间隔着传来……于是他便悄悄的撤离了……
他想,就给她一点时间吧!等她心里平静了,让她重新复读一年,她一定能考上的。
可是,今天清晨,当他看见女儿神情恍惚,一脸憔悴的站在窗前愣愣的想着什么的时候,一种莫名的不安与后怕又油燃而升。
而后,女儿不知什么时候又一声不吭的扛上锄头,跑到菜园……
这一切,就像被打乱的章节,错综而复杂,连接不起来,他想不通,也参不透……
“爸,你想什么呢?想得这般入神。”有小手在眼前直晃。
沈忠良从思绪中恍过神来,抬起头,看见女儿又回复了之前的平静与笑脸。
沈忠良有些牵强的笑笑,站起身来,才发现饭菜不知何是已经摆上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