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赤脚奔跑在荒原上,无边无际的荒原上。在追什么,不是很清楚。追着追着,风突然就刮起来,呼啸而来,灌满了荒原与天空之间的所有空隙,仿佛要吞噬一切。他挪不开步,只得站定,闭眼,抿紧嘴巴。顿时,呼啦啦的风声变成凌厉的枪声,厮杀声,灌满他的双耳,他费力地睁开眼睛,但见前方似有千军万马在一片黑云中奔突。更让他惊奇的是,他手中还多了把短枪,他稀罕,握紧它,目光继续追寻着前方,奔跑起来。跑着跑着,就见大风卷起的乌云和尘土消散了,天地一片澄明。前方出现了海市蜃楼,当中的一幢建筑金光闪闪,他不知道是自己已经靠近了它,还是那古堡一般金碧辉煌的建筑移动到他跟前。他清清楚楚看见一扇窗户微微开启,一个人走至窗前,柔和光线包裹着此人的身体,如剪影一般。定睛一看,是个少女,曲线优美的少女。他纳闷,近了,更近了,他看到,少女从窗口探出半个身子,目光盯住他。四目相对,他突然间昏厥了,少女美得让他无言形容。她白衣飘动,秀发飘逸,她唇红齿白,面貌俏丽,她眼光锐利,嘴角含笑,那笑靥似笑非笑,让他捉摸不透。他心跳加速,脚底发软,他神情呆滞,不知所措。这时,那美丽少女对他招手。突然间,他脑力活泛,步伐轻盈。天地之间只有他和她,他快步奔向她,到了跟前,却找不到门进去,他急切难耐,手脚无措。
此刻,他听到一声甜美的喊声,“嗨,美男,别走岔了。”是少女在喊他。他环视四下,还是看不到路,可身体好像被一种力量牵引着,脚步机械地挪动。走着走着,感觉离她越来越远了,少女霎时不见,但见身前身后一片杂草,遮天蔽日。
一阵剧烈的疼痛,梦境突然被中断,廖承东醒过来。他慢慢睁开眼睛,脑子里一片混沌,依稀记得有人喊,四下看看,身陷草丛,有只黑影从身边窜开。他坐起来,拍了拍脑袋,揉了揉朦胧的双眼,脑子渐渐清醒起来。他将食指伸到眼前,只见鲜血淋漓,牙印赫然,什么小动物如此嗜血?他将手指放到嘴里吮吸着。
再看前面,是看不见底的沟壑,身子坐在一块岩石上,周围是比人高的杂草,头顶还横出几枝松枝桠。到这时,他才想起来,他们的车队遭到了日本飞机的轰炸,他被甩出了公路。
冷,风好像钻进了骨髓,他颤抖了一下。抬头看天,枝桠间透进来黄黄的日光。他本能地摸摸头脸,还好,是完整的,手臂有点疼感,却没大伤。他将另一只手伸到口袋里,干粮硬硬的还在。他是个心细的人,别的同伴都将干粮放在车里,他却放在随身的小包里。他掏出硬得像石头一样的饼干咬了一口,咀嚼起来。
他得上去,去找同伴。
站起身来,定神一看,公路就在头顶,他一跃而上,竟然轻轻松松上了公路。回头一看,万丈深渊,深不见底,那块石头似乎再也看不见了,满眼都是从悬崖上横生出去的枞树和杂草,他心里一震,自己居然活了下来。再看眼前,那惨状更让他惊呆了:一辆卡车趴在公路上,车头几乎被炸得支离破碎,驾驶室损毁严重。他立即想起来沈河生,这辆车就是沈河生驾驶的,沈河生怎么样?他忙上前查看,驾驶室没有人,车厢倒没散架,上去一瞧,车厢里只有些木箱,丝丝缕缕还冒着黑烟。他暗喜,从现场看,路上只有一辆车,而这辆车车厢里原本就没坐人。他跳下车,高声喊:“郭队长,沈河生——”
无人应答,一片出奇的静。
后怕和无助突然弥漫在他心间。他记得当时他们的车队正行进在盘山公路上,速度很慢。不一会,就听到飞机的轰鸣声。这时,行在前面队长的车突然停了下来,接着,一辆接一辆车都停下来。他跳下了车,飞机的轰鸣声越来越大,好像就在头顶。他还听到郭队长站在公路上声嘶力竭的喊声,“快下车卧倒!”
他还没来得及卧倒,感觉一股巨浪冲过来,随后他什么都不知道了。
他继续在公路两边寻找沈河生,路上除了一滩血迹,并没看到沈河生。走到路边沿,看看沟壑,深不见底。他声嘶力竭地喊着沈河生的名字,这一次,惊飞了几只鸟儿。
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心乱如麻。
歇了一会,他决定沿着公路追赶队伍。这时,他听到了汽车的马达声,回头一看,过来一辆车,他满心欢喜,以为是自己的队友找他来了。车近了,停了下来,他才发现,不是他们的车。这时,从车里跳下两个人,一个青年一个中年,他们在被炸的车绕了一圈,然后走近他。
中年人冲他说:“遭鬼子炸了,就你一个人?”
他点点头。
青年人说:“我帮你看看车。”就去检查车。
中年说:“打的是上海红十字会的旗子,还带着袖章,上海被鬼子占了,是从上海逃出来的吧。”
他还是点头。
“看没看见一个女孩?”中年人问。
他摇头。
这时,青年人过来了,对他说:“车算废了,零件拉回去吧。”
中年人骂道:“拉什么拉,天都快黑了,找人要紧。”
青年人只得点头,临走时问廖承东:“我好像在哪见过你,你要去哪?”
“徽州。有没看到我们的车队?几十辆车呢。”他问。
青年人摇摇头,“山上夜间有浪,先跟我走再说吧。”
他没搭理他。
青年人热情不减,悄声跟他说:“过几天我要去徽州一趟,我们一起走吧。”
上了车的中年人不耐烦了,对年青人嚷道:“废什么话,找不到人,你我怎么跟老大交待?”
青年人只好跳上车,目光停留在他脸上好一会,见他没表示,也就驾车走了。
他沿着公路继续往前走,走得极慢。这时,他想起了那个梦,梦境越发清晰起来,他奇怪怎么做了那样的梦,对他有什么启示吗?他不明白。天渐渐黑下去了,他身心疲惫,但他必须走。没走几步,就听到一声响动,回头一看,被炸的车旁,一个人正从地上爬起,一边拍打着衣服,一边对他怯生生地看着。刚才查看车厢里没人,怎么突然跳下一个人来?没准这人就是刚才那两个男子要找的人,他想。
那人快步朝他走过来,近了,他才发现是个女孩。虽然大半个脸被被弄得黑漆漆的,但依旧看得出是个眉清目秀的女孩。她穿着村姑的衣裳,半旧的满襟小花夹袄显然小了,紧紧绑在上身,勾勒出她少女的线条。
女孩站在离他只有十几步的距离,却不走了,盯着他看。
廖承东脑子里忽然灵光一现,莫非她就是**********?
他也看她。
女孩见他盯着她脸后忽的浮出一丝不易发觉的笑意,才意识到自己脸上有东西,她忙抬手在脸上抹着,依旧盯着他。
他发现她十指纤纤,显然不是粗手大脚的村姑。
他说:“找你的人往前走了。”就不再理她,回头走了。
女孩追上来,乞求道:“好哥哥,带我一起走吧。”
他没看她,问:“他们干嘛追你?”
女孩说:“逃婚。”声音脆脆的。
他没吱声,继续大步赶路。
女孩小跑着跟上他,和他并肩走,低下眉眼说:“你去哪我去哪。”
他说:“我帮不了你。”
女孩说:“对了,你从上海来,不熟悉去徽州的路,我带你走小路。”
他心里笑了一下,这女孩真奇怪,又想,郭队长他们一定走远了,自己真的不熟悉路,看来只能如此了,他微微点头,表示默许。
女孩走在他前头,面向着他,边走边退,笑容满面说:“我叫俞春红。”
他没搭腔。
女孩又说:“我认识你。”
廖承东觉得奇怪,这个地方他是第一次来,没人认识他的,他随口说:“知道了还干嘛问。”
女孩笑吟吟地说:“人家就是想确认一下嘛。”
廖承东更觉得这女孩怪怪的,但他此刻没调情的心情。
女孩情绪高涨,一路小跑,领他进了山。
天色已暗。他们走的不是路,而是在山间疏林草丛间小心穿行,摸索着走了好一时,终于才走下山。
这时,云霞收拢,月亮出来了,风也大起来。
廖承东感觉又冷又饿。
俞春红看出来了,从口袋里拿出一块白白的米粑递给他,“吃吧。”她怜惜地看着他,“你们都是好人,鬼子太没长眼了,连红十字会的车都不放过。”
米粑软软甜甜的,廖承东狼吞虎咽起来,吃完了说:“真好吃,谢谢你。”
俞春红大胆地看着他,目光直勾勾的,月光下,那大大的眼睛里完全没有一点陌生,相反,却充满着信任和一丝爱恋。
这时,山上传来几声狼嚎声。
俞春红吓得靠到廖承东身上。
廖承东说:“都下山了,还怕什么。”
俞春红笑道:“你在发抖,你也怕。”
廖承东说:“我不怕,我有点冷。”
俞春红忙贴紧他,说:“可惜你人高马大穿不了我的衣服,不然,我的夹袄脱给你。”
他不让她靠近自己,加快了脚步。
女孩跟上他,说:“前面不远就有人家了。”
月亮清冷,挂在山间,将清冷的光辉洒在两个年轻人身上,山上松涛阵阵。俞春红的欢笑和着松涛声,使得这落寞的夜空有了几分生气。
廖承东一路只听俞春红说话,自己并不搭腔。他没问她谁逼婚,她主动说,一户有钱人家公子看上她了,可恨的是两家上人都同意,她不答应。可是,两家人串通好,她家人找个借口将她关起来,逼她第二天成婚。可巧,赶上鬼子飞机来轰炸,大家都慌乱逃命去了,她才逃了出来。这故事本身有点吸引力,只是廖承东此刻没有听故事的心情。
见廖承东听了没反应,俞春红有点生气地说:“你这人太冷漠了,对你家姐妹也是这样?”
廖承东说:“我没姐妹。”
俞春红说:“那就是你不相信人,我可是好人。”
廖承东说:“我没说你是坏人。”
俞春红更气了,站住说:“要不是夜深了,我才不愿跟你一起走呢。”
廖承东说:“那你自个走吧。”
俞春红撅起嘴说:“我就是不走,看你敢对我怎么样。”
廖承东说:“我不敢对你怎么样。”
俞春红妥协了,问:“你们为什么要去徽州而不是别的地方?”
“一开始我们的任务是运送上海的伤员,如今上海被鬼子占了,队长就带我们来到这里,我们去徽州是有更重要的任务。”廖承东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要去徽州,他淡淡地说着,心里还想着沈河生,愤怒和悲伤一时袭上心来。原本他就是个不善搭讪的人,尤其在热情奔放的俞春红面前,他做不到应付自如。
走着走着,一条河横在他们跟前,月光如银,洒落河面,波光粼粼。
廖承东回头看了女孩一眼,意思是要不要过河。
俞春红说:“过河吧,汛期没到,河水还不深,过了河就进了平沙洲,横穿过去再翻一座山,再过一条河,走一段就到目的地了。今晚我们就在平沙洲歇下吧,明早再走。”
“你就不怕被人追来?”廖承东问。
“他们肯定想不到我会来这,放心吧。”俞春红说。
流水潺潺,清波泠泠。俞春红哪敢涉水,在岸上磨蹭好久,她想让他背她过河,但廖承东就是不开口。没情调,俞春红在心里骂道,她直接说:“我不会水。”廖承东只好无言地蹲下身躯,俞春红跃上他背,廖承东手不敢触她屁股和腿,俞春红连喊,要掉了要掉了,快托住我。廖承东只得双手抓住她的双腿,先踩着河中的乱石,然后下水,慢慢过了河。
到了对岸,廖承东放下俞春红,举目一望,眼前一马平川,远处略高的地上,树木掩映间露出几幢房屋的屋顶,另处,有几处散落的茅草屋,没几家有亮光,除了流水声,风吹树木沙沙响,死一般的寂静。
俞春红告诉他,这里是一片被河水冲积成的沙洲。原来是没人住的,最多也就是渔民搭棚子落脚之处。听人说,很早有一个官员,他带领民众将河堤坝抬高加固,从此水患少了,就有人在沙洲上种起棉花,慢慢就有人住下来了,人们都叫它平沙洲。
廖承东看了她一眼,心想她还知道的还真不少。
俞春红说:“这地方我常来。”
两个人往洲中心走,走了一段路,看到了有亮光的人家,就朝那家走去。到了门前,敲了几下门,出来一位大娘,他们还没开口,大娘就说:“是跑反的吧。”
大娘将他们领进屋,看到廖承东衣裤湿透,忙找来他儿子的衣服让他进里屋换上。
见廖承东进了里屋,大娘对俞春红笑说:“是你男人吧,你们这么嫩生,能跑多远?”
俞春红得意地笑着,说:“大娘,家里怎么就你一个人,是不是也跑了?”
大娘说:“可不是吗?这些日子,鬼子飞机像鬼一样愣不时就在头顶飞,儿子儿媳妇都跑山里亲戚家躲去了。都说这东洋鬼子就要打过来,唉,这世道还让不让人活呀。我啊,哪里也不去,要死这把老骨头也不想扔在外头。”
老大娘接着还给他们弄些吃的,虽是粗粮,但廖承东吃得很香。俞春红说她不饿,只随意吃了点。过后,大娘就让他们去儿子儿媳妇房里睡觉。
从饥寒疲惫缓过来的廖承东想对大娘解释,俞春红忙说:“大娘,我就跟你睡,陪你说说话吧。”大娘看了一眼廖承东,廖承东笑着点头。
俞春红对廖承东说:“你先睡吧,我把你衣服洗净烤干再睡。”
第二天,天刚麻麻亮,廖承东就起了床。先给老大娘家水缸挑满水,又给屋子打扫打扫。完了,就坐在门槛上想:一定要找到队伍,可带着俞春红归队,郭队长会怎么想,队友会怎么看他?还是一个人走,把俞春红留给大娘吧。随即决定一个人走,他换了衣服就走,刚走到屋前一口小水塘埂上,就见在后面俞春红喊着追上来,他只好站住。
俞春红气咻咻地说:“没良心的,丢开我一个人溜啊,我说过的,你去哪我去哪。”
廖承东只得又回去,跟大娘道别,带着俞春红继续上路。边走边打听,走了一整天才到徽州地界,在一个村庄祠堂里,他们终于找到了郭国进队长。
郭队长把他们看得一愣一愣的,随后一把紧紧抱住他,说:“我就说,你肯定死不了。”郭队长问他到底怎么回事,廖承东说他掉到山沟里去了。郭队长说:“那就怪了,能找的地方我都找了,就是找不到你。”
郭队长松开他,站开几步,爱惜地看着眼前这个身材修长,眉目俊朗,不爱说话的廖承东,好像他已经不是以前的他似的,笑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小子一定跟别人不一样,会有一番作为的。瞧瞧你,哪里是向死而生的人。”
廖承东也笑了,“郭队长真会开玩笑。”
“郭队长,我完整的回来了。”廖承东站直了,向队长献个军礼,完了问:“沈河生呢?”
郭队长难过地说:“他……死了,那炸弹像长了眼睛,正好……”
廖承东心一沉,脑子里轰隆一声。沈河生是跟着自己出来的,他们情同手足。他死了,该怎样跟他父亲和姐姐交待啊,他顿时只觉一点力气也没有,蹲下身去,在心里哭喊:沈河生啊,我们不是约好,一起战斗,一起去争取属于我们的一片天地吗?你怎么不守约啊!
郭队长眉头紧锁,掏出一颗烟点燃却不抽,好一会才说:“廖承东,不要太悲伤,你能回来我真高兴。”
俞春红听着,心想,他改名了?但她没出声。
郭队长继续说:“小沈我们已经将他安葬了……他是个好孩子。”他走到廖承东身边,无声地梳理起廖承东蓬乱的头发。
郭国进队长知道,廖承东跟沈河生关系非同一般,沈河生几乎就把廖承东当成亲哥哥,是他的依靠。认识他们的人都让沈河生喊廖承东姐夫,这虽是句玩笑话,却是大实话。
沈河生曾告诉他,他父亲当年带着他母亲来到大上海,以做苦力讨生计。后来有了一双儿女,父母拼命干活,想积攒点钱供他读书,盼望他不再像他们一样出苦力过苦日子。可是,无论父母怎么拼命干活,日子总不见有半点好转,相反,越过越艰难。雪上加霜的事连着发生了。先是母亲积劳成疾得病而死。前年,父亲也得病了。就在他们觉得希望破灭时,廖承东出现在他们的生活中。沈河生有个姐姐,名唤海云,跟廖承东在一个工厂,他们由相识渐渐到相知。有一天,姐姐沈海云领着十三岁的弟弟沈河生加入到厂童工行列时,廖承东主动向他们伸出援手。他拿出所有积蓄为沈父治病,让他们从河边窝棚搬到自己的房子里。从此,这个绝望的家才有了一线希望。
此刻的俞春红虽然不全明白,但看情形她知道发生了什么,她默不作声。
到这时,郭队长才发现自己冷落了跟廖承东一块来的女孩,悄声问:“她是谁?”
廖承东缓缓站起来,湿润的双眼看着远方,他眨了眨眼睛不让泪水淌出来,说:“她叫俞春红,说为逃婚躲在车里,非要跟我一块来找队伍。”
俞春红忙走到队长跟前,恳求道:“队长,就让我加入你们吧。”
廖承东也说:“队长,你就留下她吧。”
郭队长沉默了。
去年,日军大举逼近上海的危机关头,上海各行业就组成救亡团体,他们这支救护队是其中强劲的一支。战斗一打响,救护队就奔赴战场,开展战地服务,派出的车辆往返于前线、伤病医院、火车站以及难民收容所之间。随后,他们归上海红十字会领导,队伍悬挂起上海红十字会救护队的旗帜。上海沦陷,他们随部队一路西撤,继续开展战地服务工作。
年前,作为这支救护队队长同时也是****地下党员的郭国进,费尽周折终于联系上了新组建的新四军军部,并得到组织指示,继续在红十字会的旗帜下承担起运送游击队队员的任务,并将队伍带到后方,开展斗争。一批又一批游击队员就这样被他接送到了皖南。但是,接下来有一件事难住了郭队长,这虽是私事,但对他来说也是大事。上次从上海出发时,他就接受了好友,隆丰丝绸厂许怀政董事长的请求:拆除位于他老家鑫流古城的纱厂机器设备赶在日军占领之前将厂整体迁往上海租界。为此事,郭队长昨夜有意宿营鑫流古城。跟许怀政堂弟,现为厂总管的许怀家谈论多时,许怀家虽没否定,但看得出来,他并不热心。郭队长不想放弃,日军很快就会打过来,鑫流古城是保不住的,纱厂不能留在古城。他想一方面尽快将这一情况告知许怀政,一面自己再回鑫流做许怀家工作。但谁去上海合适呢?经过慎重考虑,他认准了廖承东。
郭国进跟廖承东有一种一见如故的感觉,廖承东把他当长辈看待,有什么想法都跟他交流。他看好这个青年人,不仅因为他车技好,还因为他有主见,踏实可信,机制灵活。他见过他,冒死从前线抬下无数受伤战士,顾不上喘口气又踏上转运伤员的征程;他见过他,泪流满面擦拭牺牲战士时的铁骨柔情;他还见过,夜间休息,别人打闹嬉笑,他却挑灯夜读的发愤情景。几个月的共同战斗,他们的友谊加深了,心也更近了。
想到这里,郭队长问廖承东:“下一步你怎么打算?”
“报告队长,我想先回上海。”廖承东果断地说。
果然不出所料,郭队长微微点头。沈河生参加救护队,是受廖承东感染的,如今,沈河生死了,家里失去了唯一的儿子,依廖承东个性,他绝不会对这个多灾多难的家庭不闻不问。放他回上海,他可能就永远失去了他,他是个好苗子,他想留他在身边,但他尊重他的选择。
郭队长问俞春红:“你呢?”
俞春红回看一眼廖承东,说:“你是让我跟他一起去上海吗?我愿意。”
廖承东说:“队长,让她留在你这吧。”
郭队长没吭气,又问俞春红:“你想去上海?”
俞春红低头小声说:“我想去,”她看了廖承东一眼,见他直对郭队长眨眼,方知道他的意图,就说:“队长,我听你安排,反正我是不回家的。”
郭队长暗自笑了,他忽然间有了主意,就对廖承东说:“我批准你回去,明天你就开上隆丰丝绸厂老板许怀政捐献的新斯蒂庞克车绕道宁波回上海,具体事项回头我会跟你细说。我明天再回一趟鑫流古城。”不等廖承东回应,郭队长又对俞春红说:“你就留下吧。”
俞春红心有不愿,她飘了一眼廖承东,见他无动于衷,就不再说什么了,只好同意留下。
当廖承东听郭队长说出鑫流古城时,他忽然想起了小时爸爸跟他说过,他的老家在鑫流古城。他忙问:“鑫流古城在哪?”
俞春红忙接话说:“就是义江城啊。”
郭队长说:“鑫流古城现在改名叫义江城,昨夜我们就是在那里留宿的。”
原来如此,小时候,父亲跟他描述鑫流古城时的神态在他脑子里浮现。他没来过老家,老家只是幼时父亲口述的模样,想不到昨夜宿营故乡,自己却浑然不知。廖承东责怪起自己太粗心,昨晚没能好好看看故乡。
第二天廖承东临出发前,俞春红将他约到屋后空地上,她从口袋里拿出一些钱,说:“这个你拿着,路上有个事也好有个防备。”廖承东不肯收,俞春红不高兴了,鼓着腮帮子说:“要不是你,我就被他们抓回去了,算感谢你行不行?”廖承东只好收下。俞春红满眼爱恋地望着廖承东,问:“还回来吗?多久回来?”
廖承东避开她的眼锋,说:“我会回来,一定回来,我替报仇,替河生弟弟报仇。你跟着郭队长好好的,别看郭队长平时威严,可他人好,真的,心眼好,又有水平。”
俞春红点着头,望着他,脸色绯红起来,说:“我希望很快再见到你。”
这时,郭国进队长来了,笑说:“放心,你们会见面的。”
郭队长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笔记本交给廖承东,“送给你的,里面还有一封信,交给谁我都写明了,现在不要看,回头再看不迟。”
廖承东接过来,是一灰皮笔记本,半旧的,翻了翻,里面写满了字。他十分珍重地装进随身的小包里。郭队长拍了拍廖承东肩头,交给他已经写好的红十字会名帖,说:“一路上要注意安全。”又吩咐他如何躲开飞机轰炸,如何跟盘问的人周旋,廖承东一一领会。郭队长最后说:“记住,回去后第一件事是去看看许董事长,他对你可是很看好啊,第二件事,要妥善安排好沈河生的家人。我很希望你还能回来,但我尊重你的选择,出发吧。”
廖承东笔直站立,向队长献个军礼,答道:“谢谢队长,后会有期。”就上车出发了。
廖承东回到上海已是傍晚时分。离开上海几个月了,眼前的景象是他想象不到的:看不到一点战争创伤,街道上霓虹闪烁,打扮光鲜的情侣手挽手在街边走,人力车在人流中穿行,小贩的叫卖声拖得长长的,很有些韵味,电影海报上的美人嘴唇鲜红,眼睛迷离,似乎在对过往的人们卖弄风情。
要不是身穿红十字会服装,带着袖章,蓬头垢面的廖承东看起来更像个乞丐。他想不能以这种面目去见沈父和沈海云,他先去理了发,走出理发店时,天色向晚。廖承东想走快,但快不起来,除了身体累,他心难过。怎么去见沈家人,怎么开口说出沈河生死了的消息?他不知如何面对。他想先去见沈海云,到了厂子里,才知道已经下班了。想必她是去煤场担煤去了,只要一有空隙,她总是去那赚点零钱。晚上再说吧,他想。
去沈公馆,把郭队长的信交给人家吧。
廖承东来到法租界的许公馆,站在许公馆院门前,他没有立即摁门铃。一股北风迎面扑向他,他打了个寒颤,快到夏天,却似乎春寒料峭。沈公馆静悄悄的,只有几间屋亮了灯,他不记得自己多久没来过这了。这里是他深藏在儿时记忆至今未化解的疑问所在,也是让他生厌生疑之地。可郭队长托付的事情,他不能不来。
不一会,院门开了,一辆黑色轿车悄然驶进公馆,车停在院中。灯光下,廖承东看到,最先从车里下来的是管家许逢杰,只见他下来后忙去开后车门。
这会,许怀政董事长下来了。
廖承东手里捏着信,想起了郭队长写给他的话:许怀政虽然工厂遭难,但为了抗战,他不遗余力,是个可以信任的资本家。这些他都了解,但有个疑问在廖承东脑子里升起:郭队长是否知晓,父亲跟许家早年就有来往呢?
许怀政可能早就看到了廖承东。他不紧不慢地朝他走过来,说:“承东,是你呀,进来进来,叔叔很早就想找你谈谈心了。”
廖承东将信交给许怀政,说:“我们队长让交给你的。”回身就离开。
许怀政接过信,立即拆开看,见他要走,又顾不上看,做个拦住他的手势,和颜悦色地说:“到屋里坐会吧。”
管家许逢杰走上前,笑容可掬地推搡着廖承东,随边走边看信的许怀政来到董事长的书房,方退了出来。
许怀政请廖承东坐在沙发上,亲自给他沏茶,端着茶杯递给他,笑道:“你就是不肯来,要不是郭队长,只怕你是不肯进我家门的。都长成大小伙子了,一表人才。对了,你改了名字,叫承东,我能猜到你的意图,不过,要不是郭队长跟我讲明了,我还真不知道廖承东是谁啊。”
廖承东表情生硬,默不作声,但有一点他知道,郭队长跟许怀政都对自己很关注。
许怀政沉默了一会,说:“你们队长对你可器重了,当然,你首先是个可以被器重的人。对了,去过我们老家一趟,对老家有何印象?”
廖承东还是不吭气。
许怀政淡淡地说:“你是为你那小伙伴的死难过吧,我理解,但战争总会死人的。”
看来郭队长把什么都告诉他了。
许怀政又说:“你才回来,路上辛苦了。”就喊管家过来,让他带廖承东去洗澡换衣服,又让厨房多加几个菜,留他吃完饭。
廖承东不敢接受如此款待,悲伤和一种愤懑此刻填满了他的胸膛,他站起来无声鞠躬道别,就往外走。
管家许逢杰拦下他,说:“老爷留你,你就听话吧。”
廖承东停下脚说:“有事就请直说吧。”
“我还是想问你,对老家,你印象如何?”许怀政重复了刚才的问题。
廖承东偏过脸看他,说:“你不是不晓得,我打小不就生活在上海吗,能有什么印象?”说着拔腿就出了门。
出了沈公馆,廖承东不知道往哪里走。可是,他告诉自己,还是要回家。为了让自己复杂的心情平复下来,他走得极慢,还绕道去买了点心,就这样磨磨蹭蹭好久才进了弄堂。
弄堂里家家亮灯了,昏黄的灯光拉得他的影子长长的,他手里拎着那纸包点心晃来晃去,影子被扩大着,也在地上明明灭灭摇晃着,像鬼魅一样。
石库门的房子,门都是大开的,有人家做饭的气味飘到弄堂,有小孩跑来跑去嬉闹的声音,有妇人喊小孩回家吃饭的声音,弄堂里热闹起来。
廖承东进了屋,就见海云也在做饭。见他回来了,沈海云忙停下手中活,像不认识似的,盯着他,又觉得有些难为情,笑说:“回来了。饭快好了,先洗洗吧。”
沈父躺在床上,欲起身,廖承东走上前掖好他的被子,不让他起。
沈父问:“承东,几时回来的?河生呢?”
廖承东只觉喉咙里像被一种东西堵塞了,鼻子发酸,但他不能哭出来,他淡淡地说:“才回来,河生他……快回了。”
沈父追问:“你们不在一块?”
廖承东点点头嗯了一声,就转身去帮海云。
这时的海云已经将饭菜端上桌,说吃饭吧。廖承东没听到,海云又重复一遍,喊了他的名字。她平常不喊他名字,虽然她满心欢喜他,虽然她也清楚他早默认了那种关系,但在他面前她从不表露自己心迹。为了这个家,她欠他太多,她不能太自私,指望立即嫁给他。可是从他一进门,她就看出他心里有事。他无言地将点心顺手就放在灶台上,纸包散开了也不管,平时,只要是买了好吃的回来,他都会乐呵呵地将点心亲手分给他们吃。这会喊他居然听不见,他心里肯定有大事。沈海云盛了一碗饭放在他面前,再去服侍父亲吃饭,回头瞥一眼他,见他端起饭碗,却不动筷子,眼睛盯着墙壁发呆。
沈海云说:“累了吧,歇歇再吃。”看了他一眼,见他虽比消瘦些,但更好看了,她心里泛出一股说不出的味道。几个月不见,外面天地大,遇到的女孩有多,他变心了?
躺在床上的沈父早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咳嗽了一声,说:“承东,你过来。”
廖承东就起身来到床边。
沈父说:“你跟河生干的那些事我晓得,那是会死人的。承东,有什么事你就直说吧,我听着。”
廖承东不语,他不忍心骗他们,可是他又说不出口。
沈海云见状,放下碗,拉他出了门。
沈海云问:“有什么事你就直说吧。”
“没事。”
“那你是……”
“我伤心,我想哭。”
“我弟是死了还是伤了?”
廖承东终于忍不住了,抱头蹲下,哽咽起来。
沈海云明白了,可是这个坚强的姑娘不敢放声哭,只让突然迸发的泪水顺着脸颊流淌。过了一会,她问:“他真死了?”
廖承东说:“是……”
海云含泪果断说:“你能囫囵回来就好,这事还得先瞒着我爸。回屋吧,就说我弟受了伤,在外地医院养着。”
廖承东站起来望着海云姑娘,泪水止不住刷刷流下。
海云擦擦泪,也示意他擦泪。稍稍平静了些,他们才回屋。
廖承东就照海云姑娘说的,跟沈父说了河生情况。
沈海云接着说:“他是怕我们担心,不敢讲。”
沈父不言语。
海云又说:“爸爸,你放心,弟弟他伤的是头,要休养的,快也要三两月才回。”
沈父要坐起来,却起不来,沈海云将他扶起,他半靠在床上,费力地喘着,好一会才说:“承东,又要难为你了。”
廖承东压住悲伤,说:“伯伯,爹,不说这话,我是河生的哥,就是你儿子,你不能把我在当外人看。”
沈父想说什么,又没说出口,他闭眼张嘴,女儿一口口往他嘴里送饭,他只吃了几口就摇头,让女儿将他放到躺下。
晚饭过后没一会,许逢杰突然来到沈家。他屁股一落座,就对廖承东说:“老爷让我来看看你,想跟你商量件事,你今天去得急,老爷没来得及说。”
廖承东冷冰冰道:“他和我有什么可商量的事,我没空。”
许逢杰笑说:“我估计是想让你再回一趟老家。”
廖承东干脆起身不听。
见廖承东没有商量的余地,许逢杰补充说:“那里要打仗,你就眼睁睁看着老爷受损?再说,你是个热血青年,你还巴望着上战场杀敌呢。”
廖承东不语了。
他真的猜到了他的心思,参加救护队后他每天都是热血沸腾。回程的那几天,一有空闲,他就看郭队长的笔记本,看得他更是热血奔流。郭队长写的是读书笔记,从他的文字中,他仿佛读到了一种鼓舞他的力量,仿佛看到了一片全新的天地,那里没有人欺压人,没有贫穷,那里人人相互尊重,个个精神饱满,这该是一幅多美好的图画啊。从他懂事开始,他就知道,他不想做个向命运低头的人,他有一种自己也说不清楚的冲动,那就是改变命运,做一个不甘平庸的人。战争是残酷的,但战争也是能够洗礼一个人的,只是眼前的状况告诉他,他不能回去,沈家离不开他。
他对许逢杰说:“你回去跟你家老爷说,我去他家只是送信的,别的事我不会做。”
沈海云忙劝他说:“有话你就好好跟老爷讲。”
许逢杰对沈海云说:“我家老爷求他办点事,对他来说是举手之劳。回一趟老家,给他们队长带一封信,就这么简单。”
沈海云说:“你就回去一趟吧。”
躺在床上的沈父闭着眼静静听着。
许逢杰再三请求,廖承东都没答应。许逢杰只好走了,临走说:“老爷会不高兴的,我没弄明白,凭什么老爷就看上你了,你开回来的那辆车还是老爷送给你们的,就冲这你就该帮老爷。”
许逢杰走后,沈海云就去服侍父亲洗脸,沈父微微摆手,喘了一会,突然伸出双手,颤巍巍地抓起女儿的手,深陷的眼球盯着沈海云。沈海云问:“爸,有事吗?”沈父眼珠子转向廖承东那边。沈海云喊廖承东过来,两个人一齐站立在沈父面前。
沈父目光在他们脸上来回看过一遍,那张蜡黄的脸此时泛点血色,他说:“承东,女儿,我这病是不能好了,也没几天活头了,有句话憋在心里好长时间,今天我就直说了吧。承东把河生当亲弟弟,把我们一家子当家人,给我治病,还让我们住上了这么好的房子,我说什么都感激不尽,我沈家何德何能敢接受你当我的儿啊……”沈父停下来喘气,那双殷切的眼神盯着廖承东,他缓缓对廖承东伸出双手,廖承东立即攥住,沈父说:“承东,要是不嫌弃海云,你们把事情办了吧,趁我还有口气。”沈父说这句话时,也不知哪来的气力,声音竟然高几分。
海云不好意思,早出了门。
廖承东只觉一股血在胸腔里汩汩涌着,像泉水一样,这泉涌是这么温暖,可又是这么酸楚,他二话没说,攥紧沈父双手,拼命点头。
沈海云没走远,听到这话后,立即走进屋,说:“爸爸,这事等弟弟回家再说,人家老爷都求他,一定有要紧事,也是信任他,我们再不能拖他后腿了。”沈海云早就看出来,廖承东是个有想法的人,一个不安现状的人,她爱他,就不能拖他后腿。
廖承东说:“别说了,我哪也不去,这里就是我的家。”
沈海云坚定地说:“我不想现在就跟你结婚。”
沈父在床上咳嗽着。
沈海云立即过去,摸摸他的胸口,又翻身拍后背。沈父微微摇头,沈海云让父亲平躺着,站在床沿上,说:“还是等弟弟回来再说,真能成事,什么时候也不迟,我不在乎这几天。”这话既像是说给父亲听的,又像是说给廖承东听的。
廖承东说:“我不会给许家做事的。”
沈海云说:“你心里想回去,我晓得。你忘不了你父亲,那里是你的老家,你还记得去年你跟我讲的那些话吗?我忘不了,你更不会忘记的,你得回去。”
廖承东说:“我不会回去的。”
这时,沈父轻唤了一声女儿,他们都一起走到他跟前,沈父说:“你们都回去吧,我一个人行。”
廖承东说:“不行,都别说了,我不会回去的。”
沈海云二话没说,就推他出去,还关上门。
廖承东敲不开门,站在门口,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过了一会,他又回身去敲门,沈海云就是不开。她只好去了工厂简陋宿舍就寝。
可能是太累了,廖承东身子挨着床就睡着了,睡着睡着,突然就有人摇醒他,说沈海云家出事了。他吓得骨碌下床,到了弄堂,看到许多人围在家门口,他撇开人群钻进屋,就见沈海云跪在地上失声痛哭,地上躺着已经直挺挺的沈父。沈海云见他来了,再也压制不住自己,就扑到他怀里。她边哭边说:“你走后,爸爸就一直叹气。我晓得爸爸的心思,就劝他。爸爸说,你弟弟回不来了。我解释好一会,爸爸才好些,说自己饿了,让我去给他买碗混沌。哪里就想到爸爸走了绝路。”
廖承东的一双泪眼这才看到,沈父那条平时用作裤带的布条,还挂在墙上的钉子上。他是用如此方式果断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他是用这种办法决绝地解脱了他和沈海云的负担;他是用这种态度毫不含糊地告诉他们,让他们在一起啊。
廖承东不敢只顾悲痛,马上安排后事。没多会,许逢杰来了,了解情况后立即回去,过了一会,他又来了,还带来几个人过来帮忙。天亮后,又拉来了一口棺材。许逢杰跟廖承东一起,依照风俗,井井有条操办丧事,找好墓地后,下午就将沈父安葬了。
丧事完毕后,许逢杰这才跟廖承东和沈海云说:“老爷请你们去一趟,你们抽空去一趟吧。”
第二天一大早,廖承东就带着沈海云,买了礼物,来到沈公馆。见到许怀政,沈海云当即跪地磕头致谢。许怀政扶起她,说:“不要这样,承东的事就是我的事。”
廖承东说:“董事长,我来一是感谢,二是接受你的安排。你就下指示吧。”
许怀政摆摆手,笑说:“我哪敢有什么指示啊,有件事我需要你帮我。”他让廖承东和沈海云都坐下,继续说:“日本人来势汹汹,大片国土沦丧,依此情势,老家只怕难保。你知道,我在闸北的厂子被鬼子炸成焦土,只好迁址租界。我在老家还有产业,我不能把它留给日本人,我想跟你们郭队长进一步商讨一下对策,这封信写了我的一些想法。辛苦你跑一趟,时间不等人啊。”说着,就到办公桌前拉开抽屉,拿出已经封好的信。交给廖承东时,他看了一眼沈海云,转身对廖承东说:“当然,这边的事你要妥善处理好。”
廖承东说:“我都想好了,这次我带海云一起走。”
许怀政点点头,将信交给廖承东,说:“那更好,请一定交到郭队长手里。”
沈海云看着廖承东,他没跟她提这件事,可她愿意跟他一起去,哪怕前面荆棘密布,刀山火海。她问:“老爷,我去行吗?”
许怀政点头说:“别喊老爷,生分了。承东啊,一路上可要照顾好人家。对了,你们准备什么时间出发?”
廖承东说:“明天就走。”
许怀政满意地点点头,交代他们一路小心,还让管家给廖承东准备了充足的油料和一些汽车零配件。
这一次的返程更加艰难,但有沈海云相伴,廖承东觉得身上的责任更大,信心也大增,一路上克服了重重险阻,终于回到那个祠堂。
可是,郭队长走了,只有俞春红一个人在。
俞春红说:“郭队长等不及走了,他让我在这等你。”俞春红说着就交给廖承东郭队长写给他的亲笔信。廖承东一看,才知道郭队长有急事出发了,但交给他一个任务:去鑫流城,赶在日军来到之前,想办法做通许怀家工作,将许怀政老家的纱厂搬到后方。他还交代他说,有事可以向俞春红请教。
俞春红见他看完了信,说:“你大概想不到吧。”
廖承东看了一眼俞春红,觉得这个女孩更不一般,看来,她跟郭队长是有过一番交流的,郭队长稳重机警,是不会随便信任一个人的。
俞春红瞅一眼沈海云,随即把目光射向廖承东,问:“她是谁,你还没介绍呢。”
廖承东拉起沈海云手,说:“我未婚妻,沈海云。她叫俞春红,逃婚到这里来的。”
沈海云笑了一下算认识了。
俞春红说:“这回好了,你我被绑在一起了。”
廖承东问:“为什么你不走?”
俞春红说:“我想走,可人家不让我走,还要我协助你,你说我能不听郭队长的吗?”
廖承东诧异了,问:“协助我?协助我做什么?怎么协助?”
俞春红笑眯眯地说:“你要干成事,还真的离不开我。”
“你不是逃婚出来的吗,还敢回去?”
“有什么不敢的,只要想个法子就行。”
“什么法子?”
“这就要看你的了。”
“奇怪了,我没法子。”
“那你不光完不成任务,你就等着被许家人欺负吧。”
沈海云见他们你一言我一句,弄不清什么情况,但她看得出来,这个叫俞春红的女孩对廖承东有意思。她心里不舒坦,可不插话,只听他们说。
廖承东说:“日本人快打过来了,这里是山村,鬼子一般不会到这来的,你就留在这里吧,我去鑫流古城,有事我会回来请教你的。”
俞春红说:“你以为我想回去啊,可我一想郭队长说的话,我还真来劲了。对了,我忘记告诉你了,也就在这几天,郭队长就会派人过来,他会具体安排我们怎么行动的。”
廖承东说不过俞春红,就不做声,仔细一想,俞春红非要跟自己同去鑫流肯定有理由,绝非只是看上他那样简单。他想起了许怀政写给郭队长的那封信,可是郭队长不在,他只得还收着。他问俞春红:“郭队长跟你说了什么?”
“也没说什么,只说了我们的任务。”俞春红故意买关子。其实,廖承东走后,她急不可耐就跟郭队长打听廖承东。听后俞春红更加确定自己的判断没有错,她顾不上回家受罚,打定主意跟着廖承东。
廖承东在想,郭队长为什么要将这个任务交给他呢?莫非跟许怀政商量好了?他想起了在许公馆见许怀政,许怀政曾两次问他对老家印象如何的话,许怀政究竟是何用意?
此刻的廖承东内心翻江倒海一般,小时候的那些事油然浮现眼前。
很小时,他就常去沈公馆玩,有时是爸爸带去,有时随妈妈去。沈公馆一切对他来说,都是那么熟悉,也那么随便,许家上下对他也都很好。后来上学了,他一个人也去,邀许怀政儿子一块上学。
那段岁月是美好的,爸爸上班挣钱,妈妈在家持家,家是其乐融融,和和气气的。爸爸常常教育他要好好读书,长大后做一个有用的人。他爱学习,学习成绩也好。爸爸总在人面前夸他,许怀政也曾让他辅导他儿子学习,他还真的辅导过许公子。
后来他才知道,父亲跟许家是同乡,父亲在许家工厂工作了很多年。那时,许家是大老爷当家,他隐约还记得爸爸跟妈妈谈心,说许家大老爷到底是读书人,为人和善,有远见。
后来,父亲被派到许家在鑫流老家的工厂去了,但爸爸再忙,一个月总要回家几天。现在想来,与父亲相处的那几天是廖承东最开心的日子,也是他最难忘的日子。父亲除了检查他学习外,经常带他出去玩。父亲出门总是笑容满面牵着他的小手,父亲那大大手掌包裹住他小手的情景,直到现在他还记忆犹新,父亲那大大手掌的温度,他至今仍能感受得到。
可是几个月后,父亲不回来了。他问妈妈,妈妈也说不出理由。妈妈就带着他去许家询问。想不到,许怀政老母不仅不解释,还大发雷霆,骂父亲不务正业,不走正路。母亲问他们,父亲到底做了什么,去了哪里。许怀政老母说:“八成是死啦,死了还连累我们家。”
他永远记得,母亲听到这话时怔住的样子,她汪着泪水的双眼直直地盯着许怀政老母,母亲大概希望她说的是气话吧。
许家大老爷随后才出面,安慰母亲说:“我正在查,他人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你们别急,等查清楚了再告诉你吧。”
疑惑、伤心的母亲只好带他回家。
母亲以后几乎天天去许家打听,但就是没人告诉他丝毫有关父亲的消息。这件事发生后,许家大老爷一病不起,几个月后就撒手人寰。
母亲曾偷偷去了一趟老家,回来后整天以泪洗面。他问母亲,母亲总是流泪,总是摇头。
他不知道父亲到底怎么了,但他没哭,他心里开始滋生一种对许家怀疑和憎恨的情绪。
没了父亲的家就没了笑声和欢乐,母亲愁眉苦脸,常常深夜里哭泣。他无能为力,只有暗自发愤学习。他想,等他长大了,他一定会查清父亲的真相,也一定不让妈妈再流泪伤心。
有一天,有个男人闯进了他家生活。
这之后,他对妈妈的态度也发生了改变。
那个男人对母亲好,有一回他跟母亲正亲热,被提早放学回家的他看到了,他开始讨厌起这个男人。有几个同学奚落他,说他母亲有野男人,他跟那他们打了一架,鼻子都被打出血了,他回家也没跟母亲说一声。他对那个男人的态度从讨厌变成了憎恨。他不跟他说一句话,不让他近自己身,从心里抵触他。那男人常常拿些好吃的或是学习用品来哄他,他一概不接,还不给他好脸色。那时,有关那个男人的一切他都本能的反感,他甚至连那个男人姓什么叫什么都懒得问,也懒得听进心里。直到现在,他对那个男人的情况除了知道他是来自故乡,其余一无所知。
有一天,母亲跟他说,他愿意出钱供你读书,你要对人家好点。
他不回答一个字。
又有一天,母亲郑重其事地跟他说,她要嫁给这个男人,想带他一起过去,问他可愿意。
他顿时对妈妈嚷起来:“谁说爸爸死了?尸体在那你见过吗?爸爸没死,你为什么要改嫁?”他的嘶吼声吓坏了妈妈,妈妈只好噤声,叹气。
这一天夜里,夜深了,他一觉醒来,发现妈妈还没睡,望着眼睛红肿的妈妈,他说:“妈妈,要走你就走吧,我长大了,能养活自己,书我不读了,我去工厂做工。”
母亲哭着摇头,说我不嫁了。
第二天,他果断去工厂做工了,他没有选择去许家工厂,而是去了爸爸朋友的工厂,他还恳求爸爸的朋友为他保密,他说他这样做是不想让母亲找到他。
母亲终于还是跟那个男人走了,母亲将石库门的房子留给了他,钥匙还是托一个熟人才送到他手里的,妈妈还请人给他留了封信,意思是,妈妈希望他到她身边,随时随地都可以,还说她会常来看他。
他没想到,母亲的走,竟成了他们母子之间的诀别,妈妈从没回来看过他,他也不愿提起母亲一个字,此后也就没再跟母亲见上一面。
那一年,廖承东才十二岁,但这个看起来比一般男孩高大的男孩,成熟了,懂事了。
如今,许怀政跟郭队长都愿意让他去完成一件事,莫非这里面另有玄机?许怀政当了家,他清楚父亲的事吗?父亲到底是死是活?活,十一年过去了,为什么不来找他?死,因何而死?父亲的死活,跟许家到底有没有关系?疑问在他心里埋了十年,直到现在还没解开。
想到这里,廖承东忽然觉得他应该去趟老家,是到了该揭开父亲秘密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