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子嫣回到草舍,犹有几分心神不定,哑奴见她神色不对,问道:
“你怎么了?脸色这般难看?”
梅子嫣摇摇头,没有说话。
她在想,他打了东方恒清,是因为她的缘故还是因为恒清说的那句话?
晚膳时朱雀来了,梅子嫣正想招呼她坐下一同吃饭,不料她一脸气急败坏地拉起她就走,还不忘回头对哑奴说:
“你跟上,带药箱!”
“去哪里?”梅子嫣被她带上马车,哑奴提着药箱也跳了上车。
“皇宫。”
“柿子出事了?”她心头隐隐不安。
“不是,可也差不多了。”朱雀忧愁地说:“今日世子大人可做了件糊涂事。东方恒清是皇太后最心爱的侄子,他伤了东方恒清,如今皇后不但责骂了世子一顿,还罚他在长安殿外的石阶上长跪不起,这天寒地冻的眼看着风雪又要来了,他身子可不是还未大好么?”
梅子嫣拍拍她的手,安慰道:“别急,不是还有皇上么?他不会坐视世子这样受冻的。”
说道皇帝,朱雀更是激动了,“嫣儿你不晓得,刚刚皇宫中怀有身孕的陈贵妃出了事,皇上一步都没有走开,根本无暇顾及世子的事情。而世子,又做了件惹恼皇帝的事,寿王不在天都,这可如何是好?”
“他为什么惹恼了皇上?”
“有宫娥太监见到,推陈贵妃下水的人,是碧妃。”
“所以,”梅子嫣嘴角扬起一抹嘲讽的笑容,“你们的世子大人傻傻的跑去为沈碧俦求情,反而更惹恼了皇帝?”
朱雀无奈地叹了一声,“事到如今再追究世子何故犯傻已无意义。可是嫣儿,你别忘了,我们世子可是为了你对东方恒清大打出手。”
这就是她面带轻愁的原因?哑奴不由得望向梅子嫣。
真的是为了她么?梅子嫣翻个白眼,天知道!本来有几分相信的,可是如今知道他竟然明知道皇帝在处理家务事还要掺上一脚她心里就否定了自己的想法,提醒自己不要可笑地自作多情以为柿子会冲冠一怒为了她这红颜。
“皇帝打算如何处置沈碧俦?”
“陈贵妃还未醒来,看样子会把她押送内监司审问。即使后来发现无罪,送进去的人不死也得掉层皮。”
慕程,你是出于相识一场的道义还是心中始终割舍不下才替她向皇帝求的情?梅子嫣冷冷地想,她没有意识到自己攥着衣角的手握的越来越紧。
长安殿外飞檐高起,在昏黄渐黑的天色里反射着琉璃瓦幽冷的光。四周空无一人,白玉阶上,慕程仍是白日里那裘天青色锦袍,身形瘦削孤寂。
小黄门本来领着朱雀他们往陈贵妃的寝宫而去,可是经过长安殿时梅子嫣却二话不说大步向长安殿走去,哑奴在身后跟上,小黄门大声喊她回来,朱雀一把拉住他,笑着说:
“公公稍安勿躁,梅大夫有两句话想跟世子说,随后即刻跟公公到陈贵妃寝宫见皇上。”
小黄门这才安静下来。
梅子嫣来到慕程身前蹲下,“柿子,把你的手给我。”
慕程脸上一片沉寂,如死灰一般。他没有动,像个僵硬的雕塑。梅子嫣拉过他的右手,像脚下没有生命的石阶,冰凉透骨。手上的伤裂开了一道深深的口子,哑奴打开药箱,梅子嫣给他上药、包扎,一边说:
“你不是精于谋算的吗?我的世子大人,怎么今日就一连犯了两次傻?”
他的眼眸动了动,尽是伤怀与自嘲,看着梅子嫣慢慢地吐出一句话来:
“是我的错……”
是他的错,如果当初他不要顾虑太多今朝有酒今朝醉,娶了碧俦的话,如今深宫便少了一位寂寞宫人,内监司便少了一个冤魂;是他的错,冷淡疏离了她几年,偏偏在自己病快要好的时候发现自己心不由主地偏向了别的女人,明知道她为妃一事皆是某人推波助澜所致,却对那人一句质问诘责的话都没有。
她问他是不是还记得当初对她的承诺,他记得的,他说过,她入宫后,自有他为她筹谋护佑。
可是,连这一点他都做不到,绥德世子,慕氏家主,对他而言算是什么?
“梅子嫣,救她。”他抬眸凝视着她,眼中的祈求是如此的明显。
“救她,就等于要救陈贵妃。我带药箱过来只是想着你受伤的手,还有看你什么时候支撑不住需要急救,没想过要去救治有身孕的人。我梅子嫣什么人都治,除了孕妇。”说着起身便要离开。
“救她!”慕程拉住她的手不放,黑眸定定的看着她,“求你。”
“不要。”她别过脸去不看他。
“本来她只是一名女官,梅子嫣,是我和你把她推入深宫的。”
“她对你说了什么?说那日我在御花园让她彻底误会你变心了?”她重新蹲下望着他的双眼,“无论我做了什么,下决定的人始终是她,而且你根本就知道那日她能做出的选择除了为妃之外还有单纯的拒绝!”
慕程浑身一震,黑眸云色翻涌。
“不要把女人看得太简单,哪怕是你相识多年的人,你没见过不等于她就没有怯懦卑劣的一面。我问你,如果陈贵妃真的是她推下水的那当如何?”她语出锋芒,忽然对他无奈一笑,“你第一次求我,竟然是为了她。那好,我答应你,可是如果我救了她之后,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
她的笑容里竟有些悲伤的意味,他心下恻然,道:“好。”
“不问是什么事就答应了?”夜风中,她的洁白的脸庞有如一朵优昙,自嘲一笑:
“可惜,不是为了我。”
她起身,用力抽出慕程握着的手,转身走下白玉石阶。他的手一下子空了,只剩怅然若失的感觉。
哑奴临走时看他一眼,淡漠的眼中多了一抹怜悯。
你会后悔的。哑奴用唇语对他说。
梅子嫣匆匆赶到陈贵妃的寝宫,宫外跪着一大群战战兢兢的太医,方德海一见梅子嫣马上把她带进去,梅子嫣问方德海:“方公公,现在是什么情况?
“陈贵妃怀胎已七月,意外落水后被救起,可是腹中疼痛,破水后见红,但两个时辰过去了,还是未能娩出。皇上着急得不得了……
身穿白色常服的天子慕遥负手踱着步,梅子嫣向他下跪行礼,他一手拦住她:
“免了,嫣儿,快替朕看看陈贵妃。”
她掀开重重帷幕走进去,手心微微发凉。久违了的淡淡的血腥味开始钻入鼻端,女子因疼痛难受而发出的嘤咛声让她的神经瞬间绷紧,那段不堪回首的记忆纷至冗来……
同样是褥子下大片大片的血迹,同样是那分娩中极度痛苦迷蒙空洞的双眼,她抓着她的手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说:
“救他……嫣儿……他是我和随生的孩子……”
“我知道是我不好……明明是个残花败柳……明明沾染了见不得人的病……却还是妄想着要留一个……属于我和他的孩子……”
“求你……只要孩子活着就好……”
“如果,我死了……也请你不要告诉他我有这样的病……孩子是我自己想要的……我不想、不想……他责怪自己一生……”
“嫣儿,嫣儿?”梅子嫣拿着金针的手在发颤,冷不防被朱雀大声叫道,才回过神来。
“皇上问陈贵妃的情况究竟怎么样了?”她已经进去半个时辰还没有回音,慕遥有些着急了。
“替我问皇上,如果万一不能保全,是留大人还是留小孩。”
朱雀片刻后回来道:“皇上说了,要保大人。”
保大人啊……她的唇边绽出一丝酸涩的苦笑,这个答案,与随生哥哥当初的一样。
她转身嘱咐一旁的稳婆准备汤药和热水,然后凑过身子去痛得清醒不已的陈贵妃耳边,用轻的不能再轻的声音说:
“娘娘,我想问你一句话,还请娘娘以诚相待,不然我这金针一不小心下错一个穴位可能就误大事了!”
陈贵妃脸色微变,不过这时她根本没力气大声喊救命,只好点点头。
“真的是碧水宫的碧妃推你下水的么?”
陈贵妃的眼中即时透出愤恨的怒火,虚弱地说:“正是。她佯装替本宫摘取湖边的白梅摔倒,一手拉住本宫的衣袖就拉了本宫下水,而她却因为抓牢了梅树枝而幸免于难……”
“可是我看你这胎,本来就怀得不稳,太医没对你说起过?”
“大胆!”陈贵妃脸色一变,“本宫的皇儿好端端的你怎能凭空诅咒?”
“你的胎胎水比寻常孕妇要少,早应在四个月时就有太医发现;而且怀的过程中有过滑胎现象,似是胎儿先天不足之症,贵妃娘娘想必让人用过什么医家禁忌的方法来保胎催产以避免孩子胎死腹中吧?”
“你这是造谣污蔑!”
“碧妃推你是真,你借机服了催生胎儿的药也是真。娘娘,明人不说暗话,我如今有把握助你诞下麟儿,向皇上保守这个秘密,只是……”
“要我放过碧妃?”陈贵妃闭目想了想,颓然睁开双眼,“好,我答应你。”
稳婆一盆一盆的热水端进来,满目是斑斑的血迹,她的眼前似乎又回到了那一夜,她的双手发颤地剪开包衣,然而那是一个没有了心跳的婴孩,她的心顿时如坠冰窟;接着,那如热浪般涌出来的鲜红的血扑入她的眼帘,她知道她一直担心的事发生了,连娅小腹中与孩子一同滋长的有如恶魔般的东西破了……
她跟她说过,她不能要小孩。即使再恨她,她也不愿见她死,不愿见随生伤心。
她的遗言,本来她是打算守着的,不让他知道她有这样的病,让她直到死还能留着最完好的记忆给他。可是太医院来的太医一语道破天机,随生痛极后挥出的那巴掌彻底地打断了她和他十几年来情丝牵绊……
一声响亮的婴儿哭声响起,年纪老一些的稳婆跌跌撞撞地掀起帷幕对外面大声道喜说:
“恭喜皇上得了位皇子!——贵妃娘娘无恙,母子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