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
梅子嫣斜倚在床栏上吧药碗递回给南雪,见到南雪一副欲言又止的神色,她直起身子坐好,对她说:
“你有话想对我说?”
南雪点点头,随即又摇头,“姑娘醒来不过半日,南雪不该拿这些事情来烦扰姑娘。”
“你说吧,我好多了。”她虚弱的对南雪笑笑,“是不是东明的事?”
南雪讶然,“姑娘也知道东明今日被东方家的轿子抬走了?我们世子一早便匆忙进宫去了,进宫前留下一句话他说……”
“他说什么?”
“他说,如果姑娘醒了就让人送姑娘回草舍,让我们把姑娘的行装打点好。”
“哦,这样啊……”梅子嫣抱着膝,慢慢把头枕在膝上,唇角漾出一丝极淡的笑意,目光悠远,缓声说:“那他有没有交代你,如果我醒来后赖着不肯走,那该如何?”
病后的她此时眉若远山,神清骨秀,黑发如瀑泻落肩后,身上只一袭罗袖单衫,姿态慵懒,说不出的纤弱与楚楚风流。
南雪闻言愣了下,又听得她微叹一声,笑了笑,说:“只怕他会让人赶我出府吧?算了,收留我两日已经是格外开恩,我又何必贪心?车马都准备好了吧,我出府就是。临走前,可否替我问世子一句话?”
是夜慕程回府后站在元霜阁东苑前,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西苑。下人早就回禀梅子嫣和哑奴在他入宫时就离开了,当时他心想果然是如此的,她对他并无留恋,病中投奔他也不过是束手无策的哑奴的主意,何况当时就连哑奴也知道她的选择并不止他一个。
心底那种怅然若失的感觉是什么?他不敢细想。南雪走到他身旁,把今日梅子嫣醒来后与她的对话细细地告诉了他,他脸上病情变幻莫测,不知是喜是怒。
“梅姑娘托南雪问世子一句话。”
“哦?”
“听说赤蜂已被烧尽,可仍有漏网之鱼把她的唇蛰得又肿又痛,世子是否能代劳帮她把那该死的小飞虫捉住……然后……捏死?”南雪迟疑道,其实她也见到梅子嫣嘴角的伤痕了,凭女人的直觉她暗暗判断,那不可能是赤蜂的杰作,分明就是被咬的。
可是她又不敢说,照顾她的只有自己和东明,不是她俩咬的,那就是……
慕程一听,表情顿时一僵,脸上一热,墨如点漆的瞳仁闪过一丝薄怒,懊恼尴尬得恨不能将那不知好歹的女人捏死,可是一想到她已像断线风筝一样不知挂在何家的梢头,与自己再无关联了,他又禁不住心底淡淡的失落,转过身去大步就走入了元霜阁东苑。
元霜阁花厅中青昭早在等候,他捧过一叠厚厚的册子放到慕程面前,向他禀报两个月后延晖太子带着宣阳郡主来访的行程和准备。钦天监昨日已将择好的黄道吉日送去给宣成帝过目,宣成帝国玺一下那么这桩婚事便要摆上日程,确切的日子是在农历三月初三。
青昭从延晖太子进入天都的路线讲到出行所用的仪仗护卫所需的人数,一条条一项项列举分明,他自问自己用语已经够精辟而不失细致了,可是还是很沮丧地发现,世子大人托着腮似乎很认真地在听,其实飘得很远的眼神告诉他他正在神游太空……
青昭轻咳一声,“世子大人对这样的安排可还满意?”
慕程如梦初醒,回过神来眉宇间却是一片落寞,青昭以为他今日过于疲累,于是说:
“世子大人莫为东明一事烦忧了,东明背叛了慕氏,听风楼乌衣组随时待命将之格杀……”
慕程摆摆手,“此事勿轻举妄动,实情不一定就是如今你我看到的那个样子。你究竟查出来到底是谁把逸音堂要传给听风楼消息断下了么?”
“查无实据。不过,属下妄自猜测,东庭天机、西戎烈火教,不外乎是它们所为。”
“本世子知道了。”他起身望着窗外,对面的厢房本该阴影沉沉,此时透过朱窗窗纱他竟然见到一点微明的灯光,他下意识地走出花厅走到厢房前,还没待他推门门却吱一声开了,手持宫灯的小厮见是世子慌忙下跪,说是总管吩咐他进来整理。
慕程望着空荡荡的漆黑的屋子,心里头的那惟余的一点点火焰都熄灭下去,只剩清冷孤寂。他自嘲地一笑,背对着青昭说:
“青昭,本世子要娶王妃了,真是可喜可贺对不对?”
青昭心头一震,不明白为什么这明明该是一句喜庆的话,听起来却那么苍凉。
除夕夜,天都皇宫
这一日,宫里最高位的皇太后东方华容在御花园设宴,邀请所有的嫔妃共赏奇异花卉。
宫里早早上了宫灯,到处挂上大红灯笼,喜庆之极;宫女们盛装打扮,花枝招展,只盼望君王的一回顾,从此飞上枝头。
而宣成帝则在安庭大殿设宴,宴请朝廷三品以上大员及其家眷,部分后宫妃嫔也会列席。听说今年皇上还特地邀请了京城最红的歌伎来助兴,而西戎为示友好也派出乐师舞姬千里迢迢来到天都皇宫庆贺。宴后还有御花园的游园,各色灯谜高挂,猜中的都有奖,当晚猜灯谜最多的人还会受到皇帝的重赏。
一顶朱色小轿把梅子嫣接到了皇宫天极殿,哑奴在殿外等候,方德海领了梅子嫣走入殿内。梅子嫣正要向慕遥行礼,慕遥一手挽住她的手臂,看着她苍白如斯的脸色,不由得心疼道:
“嫣儿,怎么病了也不跟遥哥哥说一声?你救了皇儿一命,我还没好好谢你!”
“遥哥哥这是跟嫣儿见外了。你与小皇子缘分深厚,与嫣儿有何关系?”她咳嗽了两声,“嫣儿风寒未好,不敢扰了遥哥哥,不知道遥哥哥今日唤嫣儿来有何事?”
“怕嫣儿孤清,想和嫣儿一起过年,不好吗?”慕遥笑着对她眨眨眼睛,多年前在青林山逗着她玩的那个天真无忧的少年如在目前。慕遥只在她满月和六岁生辰时到过青林山,在天都再见到他时他已是不怒而威的天子。
“嫣儿不喜欢热闹,怕坏了遥哥哥的兴致。”
“无妨,就当作入宫静养一阵子。还是,上次慕程的事你如今还心怀芥蒂?”
“嫣儿不敢。只是嫣儿身边的哑巴若放他一人在宫外嫣儿不放心,遥哥哥能不能让他陪着我过年?”
梅子嫣于是便住进了净兰殿,哑奴住在殿外的隔间。净兰殿的宫女拿了几套衣服给梅子嫣挑,说是皇上赏赐的,夜里宫宴的时候可以穿。梅子嫣淡淡的说道放在一旁吧,那宫女看她神色漠然便恭谨地放下衣服退下了。
“这些衣服款式你不喜欢?”哑奴打手势问。
梅子嫣苦笑,“哑奴,你没瞧见这些都是宫妃的衣裙?我怎么能穿?”
哑奴闻言一怔,眸内顿起波澜,又听得梅子嫣说道:“他知道我搬出了绥德王府,担心我一不小心飞走了。”
他听得云里雾里的,不过还是对她说:“过年了,你不要不开心。你的病还没好……”
她的病还没好,她晚上还会做恶梦,半夜会惊醒过来,一身虚汗。
梅子嫣闻着空气中微醺的带着香烛燃烧的气息,笑道:“哑奴,这是姑姑和你过的第一个年,是该开开心心的。”
她没有去参加安庭大殿上的宴会,只推说自己身体不适动辄呕吐冲了喜气;也没有去御花园看那些奇花异卉,哑奴趁着天黑溜到御厨房的仓库里偷了鱼肉和鸡,在净兰殿庭院中的空地上用石块砌了个碳炉,放上一柄不知从哪里弄来关刀搭在碳炉上,拿着小刀一片一片地切开鱼肉放在刀上烤,那鸡用荷叶包着泥巴糊了塞在碳炉里面。
他知道她现在不能吃血腥味太重的食物。
梅子嫣见他手艺娴熟,不由得惊讶道:“哑奴,想不到你精于此道啊!”
“我的家乡,过年会烤羊、烤牦牛,一片片割下来送着酒吃;现在这样烤,只是没办法中的办法。”
“你们那里过年有篝火会吗?”她好奇地问。
“有。围着火又唱又跳,许多年青的小伙子小姑娘,就是在边唱边跳中交流感情的。”
“哦,那一个小伙子同时被几个姑娘看上怎么办?”
“姑娘看上小伙子,会把格桑花献给他,他收了谁的花就是谁了;反过来小伙子会把自己心爱的佩刀献给心仪的姑娘。”
“这么儿戏,那万一娶了个母老虎回家怎么办?一个歌唱得好舞跳得不错的母老虎!”
哑奴笑了,唇角扬出一个弯弯的弧度,黑眸暖意盈溢,“母老虎又如何,只要是我真心喜欢的,好与不好都能容下。”
梅子嫣瞪大了眼睛看着他,“西戎的男子都像你这般想的么?这样的丈夫倒是多嫁几个也无妨。”
哑奴一脸的无奈与挫败,夹了几块熟牛肉蘸上酱料塞住了这贪心女人的嘴。
庭院的西墙之外,月白身影凝立不动,听着墙内的女子伶俐调皮的话语,清脆爽朗的笑声,脸上神色寂然一片。
那阙词是怎么写的?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总被无情恼。
——说的大概便是慕程此刻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