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清把梅子嫣带到了沥城他的军帐中,让炊事房里的老妈子把她身上的物品都搜走了,还让保焕在军帐外守着,任何人没有他的命令不能进来。军帐中只有一张木板床,还有一张小小的躺椅,梅子嫣不敢随便进出军营,恒清拿了一套军袍给她穿上。袍子宽大,更显得她娇小可怜,恒清看着袍子领口露出的一截雪白的玉颈,喉结不由得紧了紧,伸手想要把她拽入怀中。
“东方公子深谙男女之事,自是你情我愿才有乐趣可言,不是吗?”梅子嫣尽量不露出害怕的神色,“风雅之人自当行风雅之事,霸王硬上弓何等的无趣!等到子嫣的人容易,只怕公子一辈子都得不到子嫣的心。”
恒清眯着眼睛冷冷地笑了笑,“缓兵之计?你放心,哪天我了结了慕程,哪天你就是我的,这点点耐心,我有!”
恒清把梅子嫣丢在大帐里一晾就是好几天,她想尽了办法想离开大帐但是都被保焕拦阻了。这一天她实在按捺不住问保焕:“我的雪骥呢?你把它怎么样了?它可是异常珍贵的名马……”
保焕告诉她,她的雪骥在不远处的马厩里被照料得好好的。
这夜她在躺椅上睡得半梦半醒,忽然听到一声熟悉的苍鹰的叫声,她猛然惊醒,这种声音以前在西戎曾经听到过,是烈火教用来传递消息的。她蹑手蹑脚走到大帐幕前,小心翼翼地掀开一条缝隙,看见恒清手里拿着一卷纸正塞进手上偌大苍鹰脚下的小竹筒里。
他身边的保焕说:“公子,慕程凉山脚下会盟的布兵图安排得确实精密细致,如果没有公子相助,相信赫连越此次一定会败得溃不成军。”
苍鹰展翅飞走,恒清冷哼一声说:“赫连越答应我,杀了慕程后佯装与我军开战,败退十余里然后送上停战协定。”
“万一慕程侥幸逃脱呢?”
“他逃得掉?再说,还有里面那个女人,把她送给赫连越,结果也一样。她真以为我愿意当这谦谦君子?我东方恒清看上的女人有哪个不落到我手上让我快活过?要不是有利用价值,我早把她拆骨入腹吃得丁点不剩了……”
“公子这次可以一雪前耻了!”保焕轻声说。
风中传来东方恒清张狂的低笑,随后他大步走入军帐。军帐中灯火昏黄,那女子用薄被把自己包的严严密密的蜷缩在躺椅上睡着了,呼吸很均匀,一丝黑发垂下遮住了那张素雅清丽而略显瘦削的脸。东方恒清伸手掠起她的发,手指轻轻地摩挲着她的脸颊,然后是粉色的樱唇,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
“嫣儿,这次,你逃不掉了。”
第二天,梅子嫣便发起了高烧,因为明日便要与西戎在凉山脚下会盟,恒清忙着处理公务和搞阴谋诡计,于是让人请了一位大夫过来看她。是夜,他回到军帐,保焕一脸的焦急,他皱眉问他说:
“她现在怎么了?”没等到回答,径自走到躺椅上拉开那蒙着头的被子,不期然见到一张红得发烫的脸,她双目紧闭似乎在忍受着极大的痛苦。
“大夫说,姑娘是染了风寒,本不是大事;但是她……不肯吃药……”
恒清让保焕把药拿来,她哆嗦着说冷,他马上让人捧了炭盆进来。他把她抱到床上,亲自喂她吃药,不料半梦半醒的梅子嫣一闻到药味就想吐,推了他一下,汤药洒了一地。他气结,命人再煮一碗药来,一勺一勺地喂她吃,好不容易喂了半碗,她咳嗽得厉害,竟然全吐在他身上。他恼怒的想要杀人,但是她拉过被子又睡过去,似乎没有觉察他怒气的意思……
他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折腾了一宿,最后他吼道:
“梅子嫣,乖乖把药喝完,你发烧怎么能去见慕程?!”
她有气无力地抓住他的衣袖,可怜兮兮地说:“真的?可是我病恹恹的样子……他见了会不喜欢……你什么时候带我去见他?”
“后天!”他冷冷道。
终于,她捏着鼻子极为痛苦地喝下一碗药,快要天亮时才睡过去。恒清离开前嘱咐保焕道:
“今天的凉山会盟你无须跟在我身旁,看好她,让她好好休息,别让人吵到她。”
两个时辰过去了,保焕忽然听到军帐不远处有马蹄声响起夹杂着兵士的大声怒骂,他刚想让人过去喝止时一个很不好的预感跳上心头,掀开帐幕往里面一看,床上的人仍然侧身向里面睡着,心里释然,笑自己的多疑过敏。
然而片刻后他猛然警醒,太安静了,而梅子嫣还是同一个姿势睡着……他大呼不妙,冲进军帐掀开床上的被子,果然,人早已经不在,里面是用衣服和被子卷起来的一团东西。再细看,营帐视线的死角处被人用炭条烫开了一个圆形。
那狡猾如狐狸的女人,逃了。
之前的马嘶声,应该就是她偷回自己的雪骥扬蹄而去的声音。
他铁青着脸上马往凉山方向去追,凉山脚下浩大的厮杀声传来,看来会盟一如赫连越设计的那样一言不合随即翻脸,早已埋伏好的屹罗军队竟然被西戎的铁甲军围堵得水泄不通,冲突中马蹄声惨叫声冲杀声时有起伏,保焕眯起眼睛搜索着那女人的身影。
雪色的骏马,没有;女人,也没有。
她到底在哪里?
西北角忽然有惨叫声传来,保焕突然发现,有个人穿着破损残旧的战袍骑在灰不溜秋但高大的马上停在顺风处一个劲儿地撒着不知道什么粉末,只看见数名西戎士兵忽然捂住眼睛痛不欲生的样子。乌衣卫反应很快,趁机撕开了一道口子,眼看着他们就要突围而出,保焕策马上前直奔那人而去,他只想着,慕程现在应该还没有认出她来……
梅子嫣眼疾,见到保焕离她只有数丈之遥,当下大惊,立即掉转马头要走,西戎士兵手持钢刀利刃冲杀过来,眼看着梅子嫣就要撞上刀口,保焕不由变了脸色,手中宝剑脱手而出掷向那名西戎士兵,那人惨叫一声落马。梅子嫣的头盔为剑风所震掉落在地,一头如瀑青丝坠下,她惊慌地回头看了保焕一眼。
这一眼,直到很多年很多年后,保焕还记得那双莹澈而干净的褐色酒眸是如何的美丽,淡淡的忧愁撩动着他心底隐藏在最阴暗角落的那根弦,他的心竟微微发痛。为什么是慕程?不可以……他要把她留在恒清身边,最起码,可以时时见到她……
为着这样的执念,他策马向前冲。
慢了,就那么一步的距离。
那青衫锦袍的男子忽然骑着马疯了一般冲过来,然后闪电般在她身前勒住缰绳停住,不可置信地深深望着她,攥着马缰的手指骨发白,像是强行压制住心底汹涌的潮动,喊了她一声:
“子嫣?”
保焕被乌衣卫拦在前方,一边躲避着攻击,一边死死地盯着他们看。
西戎的士兵很快地涌了过来,慕程飞快地跃至梅子嫣身后从背后抱着她拿过了她手中的缰绳,大喝一声:
“冲出去!”
雪骥扬开四蹄奔突而出,青昭退至他身旁,沉声说:“世子,西戎人持续增兵,我们已经放了信号请四公子带兵来救,为今之计我们不该作困兽之斗……”
“柿子,东方恒清把布兵图卖给了西戎,各个路口如今都被封死了。”梅子嫣抓着他的手臂大声说。
慕程一手勒紧怀里的人,看了看前方高峻的凉山,果断地说:
“凉山有处天险,我们退至山上,等候救兵。”说罢一夹马肚杀开一条血路,直冲上凉山。
凉山坐落在西戎和屹罗交界的沥城西南方,山峰巍峨高峻,四季从来不甚分明,有所谓“凉山六月雪”之称,往山上走去一路石骨峥嵘,鸟道盘错极其艰险难走。而凉山主峰玉印峰与邻峰天柱峰陡立千丈,两峰间偏只隔了三丈,有条木板索桥沟通两峰,索桥下树木幽深苍茫一片。
天柱峰下,有慕渝的五万大军。
避上凉山,这是慕程这辈子最后悔的一个决定。
西戎士兵冲杀追击了许久,青昭和他们分散了,雪骥脚力好,一直往山上跑,直到听不到追兵的马蹄声,慕程才松了一口气,速度放慢了下来,但是抱着她的手还是箍得紧紧的,紧的让她的肋骨都想要被压碎了。
“放手,痛——”她皱着眉轻呼。
“你为什么要来?不是让你乖乖的在青林山等我?你不听话……”他在她耳边咬牙切齿道,“战场上刀剑没眼,要是你有个什么万一,我该如何是好?!”
她笑了,柔声说:“我现在不是好好的么?我想你了,想见你了,行不行?”
慕程一时柔肠百结,恨不能把怀里的女人揉到自己的骨血里面去,再也不用忍受那种分离的痛苦和安全的忧虑。
“你,不恨我不告而别?”
“我的时间很宝贵,用来恨你不嫌浪费?”她俏皮地答道,雪骥跑入一处平坦而隐蔽的坡谷,慕程勒住马,下了马然后抱她下来。梅子嫣这才发现他的脸上沾了血污,身上也有好几处见红了,淡淡的薄荷气息混着血腥味传来,她正想细看时,慕程伸出双臂拥她入怀,在她耳边厮磨道:
“子嫣,刚才我以为自己是太想你了,才会出现幻觉。我错了,离开你这几个月你知道我是怎么过的吗?看见元霜阁的厢房,会想你;走到石榴树下,也想你。泡茶时会想哪只杯子是你用过的,吃饭时见到自己对面空荡荡的会想起你;后来到了绵远,逛市集时会想嫣儿如果来了她会想把半条街的东西都买下来的;遇到下雨天,我会想那个冒失鬼一定又忘了带伞……我对我自己说,慕程,你看看,没有了她你像个孤魂野鬼般没有依归……我很没用,对不对?发生了问题只会逃避……”
她摇摇头,轻声说:“不会,我相信你不会扔下我就走的。我的柿子,心不够狠,被我这只小狐狸给骗走了心。所以报不了父母的仇不是你的错,是我……心结总是难以打开了,但我一直很想问你一句,有了我,你心里空了的那一角会不会就满足了?”
他的黑眸锁住她的视线,伸手拭去她脸上的尘垢,低下头他的额抵住她的额,坚定不移地低声说:
“有你,于愿足矣。”
有了她,心里那座崩塌的城池再不见半片断壁残垣,世间最美的繁花竞相怒放,极尽生命的喧嚣与光华,仿佛,孤独从不曾来过。
他的心,暖暖的,满满的,都是她。
他带着她骑上雪骥找到两峰之间的索桥时,心情一瞬间掉到了谷底。
那道索桥,已经被人砍断了。
慕程立刻反应过来,他们这是掉进了别人精心策划的陷阱里了。追兵应该很快就来到,他带着子嫣回到了坡谷隐蔽处,找了些野果来充饥,梅子嫣发现慕程的脸色很不好,问他有没有不适,他一笑置之。
然而到了半夜,他便发起高热来。
她以为他战袍上的血都是别人的,可是天蒙蒙亮时她拉开他的衣服一看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他肋下有几道很深的爪痕,血肉模糊,伤口没有流血了,但是创口很大。
“是雪狼吗?”她问,一边从衣服上撕下布条,一边冷静地说:“我刚才逃出军营时只顾得上到厨房偷了一包辣椒粉,连自己的包袱都没找回来。所以没有金针,你受伤了为什么不说?”
“赫连越没动手,只是雪狼的攻击太突然防不胜防所以才会这样,他大概就是想逼我到凉山之上来一个瓮中捉鳖。一点小伤,不碍事的……倒是恒清那个卑鄙小人,有没有难为你?”
她摇头,对他宽慰一笑,“我偷偷地把恒清军帐中那口药材箱子里的千年人参生生地嚼进肚子里,所以发热了一宿,才逃了出来。你放心,他还不敢对我怎么样。我到外面找点草药,你好好歇一歇。”
“他背叛了屹罗,我慕氏定当除之而后快!”
适合的草药不多,他的热度曾一度退下,但很快又烧了起来,情况时好时坏。
入黑时分便听到有密集的脚步声响起,慕程警醒过来,勉力支撑着拖着她的手一直往前跑,后面是令人恐惧的整齐的脚步声还有明亮眩目的火把,还有纷飞而来的箭雨,而树林似乎深远得没有尽头……不知道跑了多久,见到在半山腰处有一隐蔽的岩洞,慕程拉了她进去,然后终于不支倒在她的肩头,他的肩上插着一枝羽箭。她一脸的震惊心痛,咬咬牙用匕首削断箭杆,抓住末梢用力一拔。
鲜血喷涌而出,慕程痛极,张口便咬在她的肩上……
旧伤未愈又添新伤,这次他高热不退一直到翌日清晨。
她到岩洞外想要看看有什么可用的草药,当只见到光秃秃的岩石时,她禁不住蹲下身子抱住头无声地哭了一场。
他是这样的难受,浑身烫得像被火烧一样。再找不到药,就算他不死,神智也会受损。
朦朦胧胧中,慕程只听得她吹了一声口哨,过了不久便听得有马蹄声响。她紧紧地抱住他,在他耳边喃喃道:
“柿子,你会没事的。”
“柿子,你要记住,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要好好的过,我爱你,所以很自私地不愿意承受失去你的痛苦……”
“子嫣,你要做什么?”他被她绑在马背上带到玉印峰断掉的索桥前,他已经隐隐约约猜到她要做什么了。
赫连越没有让人重点搜索这一带,因为索桥断了,他根本不相信慕程能逃过这一劫。
“相信我,还有,不要恨……”她郑重地在他额上烙下一吻,像是许下誓言一般凝重,“不要怕,听话,闭上眼睛,一下就好。”
她拉着雪骥往回走,离索道十丈左右的距离牵回马头,揉了揉雪骥的鬃毛和耳朵,低低地说了句什么,然后用力一拍马臀,雪骥长嘶一声四蹄奔跑起来,直向对面天柱峰而去。
那一跃,三丈有余,足可媲美刘备的的卢,跃马檀溪。
看着雪骥稳稳落在天柱峰,她终于松了一口气。
两个只能留一个,雪骥不堪重负,多了一个人,势必坠入万丈悬崖。
她低头看着手中的玄铁修罗面具,这是慕程一直带在身上的。她趁着他昏迷时已经把两人的外衫换过来了。
她带上面具,在树林中穿行。她不能让赫连越的人发现对面天柱峰有慕程的影踪,搜索的十多名西戎士兵终于发现了她的踪影,于是一路追赶她到了一处断壁悬崖,这时山林忽然震动起来,数不清的马蹄声响起,应该是西戎的铁甲骑到了,西戎兵弯弓搭箭对准了梅子嫣,为首的将领大声喝道:
“慕程,还不束手就擒?我西戎猛士万箭齐发你将死无葬身之地!”
箭在弦上,一时待发。
国主赫连越曾下令,谁能在凉山之上杀了慕程,便能得黄金千两牧地千顷。
她站在悬崖边上,凝立不动。
马蹄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为首的将领眯起眼睛,不想错过这个杀掉慕程邀功的好机会,羽箭蓄势已久,终是脱匣离弦,挟着一股劲风飞向她的眉心。
“不——”一声心胆俱裂的断喝,止不住羽箭凌厉的去势,玄铁面具下那双莹澈的眼眸映入赫连越惊慌失措震怒恐惧的眼中,有着一种离世般的决绝之美。破军黑色的锋刃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羽箭生生被砍去一截,可是那箭头依旧击中了修罗面具刺入了她的眉心,她整个人像风中败絮一般向后飘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