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普车在火电厂大烟囱旁边停下，贺国荣被安排进了配电房旁边一会暗空屋子。屋里安放了一张床，墙角有一个三角形的木制洗脸架，一张三抽桌，三把木椅子，桌子下面有个旧纸箱。三面墙壁光秃秃的，墙面涂了雪白的106涂料，十分刺眼，一面墙上有道窗子，位置很高，踮起脚才能看到外面，还安装了铸铁护栏，挂一块深蓝色布帘，屋子中间悬吊着一盏灯，灯泡很大，是500瓦的那种。可以想见这里原是一间库房，现在改成了这样。

　　小胡子和没有跟来，换成另外两个，进来与贺国荣见了面，先作自我介绍，一个是周科长，年龄稍大，表情严肃，另一个是傅科长，跟贺国荣差不多大，微笑着解释，是傅作义的傅。

　　他们调整了一下桌椅，把他们要坐的椅子靠墙，贺国荣则坐在灯下，三抽桌隔在中间。坐定之后，他们从公文包里拿出记录本，比打火机大两倍的一个方盒，针点子那么大的荧光对着贺国荣闪烁，是录音器。看到这副架势，贺国荣感觉到，自己被当成嫌疑人对待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我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干了坏事？我没有干坏事，那他们是要通过我来查谁呢？

　　傅科长先开口了，面带微笑：“贺国荣同志，你不要紧张，我们不会怎么为难你，例行公事，找你来对几个问题进行了解，先说清楚，不是你的问题，是别人的问题，但是需要你协助，要你提供线索或者对事实进行说明。可能你不理解，为什么会把你请来这里，而不再单位，或者在你家里进行，这也是我们工作的原则，不仅仅是这边清净，不受任何干扰，我们可以高度集中精力，而且因为离家远了一点，自然就会产生早点完成任务，早点回家的愿望，有了这种紧迫感了，就有利于我们开展工作，同时还因为我们面临的事情都涉及机密，不允许人来人往，发生传递消息的情况，那将会对工作进度有影响。让你对这些要求和原则都了解了，没问题了，那我们就进入正题。”

　　他们点燃了香烟，吐出大团烟雾，问贺国荣想不想抽，贺国荣摇头。

　　正题由周科长宣布，他很严肃，嗓音粗厚低沉：“我们要谈的问题，涉及张敬民同志，我们要对张敬民同志负责，涉及到他的问题，要一件一件查清楚，你跟随张敬民同志工作时间不短了，为什么我们要先找你来，就因为这个原因，还有别的同志，他们与张敬民同志接触相处的时间没有你的长，所以以将他们放在后面，我们会一个一个地找来谈。”

　　贺国荣竖起耳朵听完每一句话，心里悬着的石头放下一半。调查张敬民，这是他们的目的，终于挑明了这个目的，张敬民有什么好调查的？通过调查，一切都可以说明，张敬民是没有任何问题的。调查中，他的清白和光明磊落就自然体现出来了，悬在心里的石头也因此放下。但是为什么要调查张敬民？肯定因为那封举报信？冒用他的名字写的举报信，胡编乱造无中生有的问题，莫名其妙的，张敬民就被推到风口浪尖上，那些尊重他，看得起他的人会有什么样的感受？而所谓举报信的制造者，张敬民一直关怀培养，委予重托的人贺国荣，被纪委单独喊来调查了，这个名字很快就会被大家交口相传，有相信的，有不相信的，不相信的人也许不多，但反应影响巨大，后果严重，什么人哟，干这种卑鄙下流的事，忘恩负义……一想到这点，贺国荣浑身燥热，降下的石头又提什到喉咙口，憋住了呼吸道，差一点缓不过气来。

　　说了开场白以后，两位科长都低头在记录本上写起来，不时还抬头看看他，贺国荣紧张想，在是写基本情况，姓名，性别，一系列问题问过之后，他还必须要在材料上按上指纹，所有这一切都会装成档案，放在纪委档案柜里面，随时都会有人来查看……

　　“你的出生年月？”

　　他被吓了一跳，赶紧正过神，回答：“1955年5月20日。”

　　“参加工作时间？”

　　“1973年8月15日。”

　　“入党时间？”

　　“1983年7月1日。”

　　“这个日子选得好。”傅科长点头，放下笔，搓了搓手，与周科长交换一下眼神，清清喉咙，道：“刚才说了，你跟张敬民同志的时间不短了，对他的情况比较了解，先给我们说说你对他的感觉？”

　　贺国荣感到喉咙干涩，忙吞咽了几下，傅科长见状，从桌子下的纸箱里拿出一瓶纯净水，递给他。他沙哑着说了声谢谢，拧开瓶盖，因为捏太紧了，水一下子喷出来，进了脖子。傅科长忍住笑，说：“慢点。”

　　喝了水，味道不太正，有点酸臭，想看看瓶子上的日期，已经模糊，看不清楚了。傅科长弯腰拿出一瓶水，拧开抽鼻子下闻了闻，没有喝放回去了。他们就抽烟，进来时间不到一个小时，他们各抽三支了，屋里没有烟灰缸，烟头就丢在地上，还冒着烟，烟雾上升到天花板下，徘徊着，到处找出口，只有一扇窗子，又被窗帘遮挡，烟雾出不去，就都顶棚下聚集。

　　贺国荣把嘴里的水吞了下去，不能吐，吐了证明自己虚弱，抵抗力差，想想沙漠追匪记电影里喝马尿，这水质算好高级的了。紧张情逐渐稳定下来，他把塑料瓶放到脚边地下，想了想，开始谈道：“嗯，我对张县长的感觉，他是一个很有才华的外省知识分子，他学的水利电力，来到我们贵山这样一个贫困县，根本么有考虑生活环境，而是把工作放在第一，真心实意把所学的知识充分运用到实际中，在县里连续工作了二十年，从普通的业务技术干部，到当上了常务副副县长，一如既往，任劳任怨，踏踏实实工作，没有一点变化。他因为工作作风踏实，下乡到点上，与当地群众打成一片，和群众一起吃，一起住，一起干农活。他懂行，业务知识精，还保持着继续学习钻研的精神，县里几项重大的项目都有他参加，事情干一件成一件，玻璃河水电站就是他最早提出来，又亲自参加建设取得了成就，后来火电厂又是他为主推起来的大项目，不是这两个项目拉动，贵山不会有现在的各行各业都在大干的形势，贫困县帽子就不会被湘两地提出来三年之内摘掉，还不知还要戴多少年。因为水电火电两大基础性的能源建设工程，我们又提出了把从传统农业转向现代化工业的目标。正因为干了这些，贵山县的经济社会发展在全地区的排位，从三年前一直是倒数，拖全区后腿，到去年一下子就跃上了前三。”

　　两个傅科长没有打断他，仍有他滔滔不绝地说，说了差不多二十分钟。贺国荣停了下来，口干得厉害，但还是忍住了，地上的瓶子都不看一眼，怕喝坏了肚子。

　　“嗯，好啦，你说这么多，全都是优点，有目共睹，大家都不否认，我们也知道。成绩方面差不多了，就暂时不要再捋了，成绩不说，他也在那里摆着，没有人会把它贪污吃掉。我们现在要寻找问题，所以现在请你说说张敬民同志的问题，关于这方面，你一定很了解，给我们说说？”

　　“张敬民同志的问题？我没有看出什么来。”

　　“怎么能说没有看出什么来的话呢？你们差不多天天都要会面的，一碗饭里面都会挑拣出一粒沙子来，除非你们之间存在什么特别的关系。”

　　“我们之间的关系很正常，是同志似的，一个单位里面领导与被领导的关系。”

　　“领导与被领导之间，也有亲密无间的关系，他说什么，干什么，爱好什么，忌恨什么，这些你应该都知道，可以展开来说，在这里你不必担忧，这种担忧我们也不允许存在，你必须清楚，这是组织上找你谈话，不是个人谈家常，对待组织绝不能像对待个人那样，讲讲感情，看看情绪，在这里，什么私人感情，恩怨情仇，都不得生存的市场，你必须认真对待，有什么就说什么。”

　　“我找不到说的，不能无中生有。”

　　“什么叫找不到说的，什么叫无中生有，你这态度有问题，这不是对待组织的态度，是人都有问题，人有七情六欲，张敬民他也是普通人一个，除非他不食人间烟火，所以你不要用这一套来对付我们，这些我们都见多了，我们找来谈话的人，说出来你可能不会相信，好几百了。”

　　也不知道是第几支烟了，桌子脚下的有两个空烟和，烟头几十个了，屋子本来也不大，净空也就三米，空气不流动，顶棚下面的烟雾越聚越厚，上半截一米多的空间都被烟雾注满了，差不多看不清楚顶棚了，两个科长的眼睛都被熏得红红的，仍不住了，对贺国荣说：“好吧，我们也不逼迫你，给你充分的时间，让你再好好想想，我们也不在里面抽烟了，二手烟你会更受不了，我们先到外面去抽烟，对不起你了，你还继续呆在里面吧，好好想想，想通了，要说了，就喊我们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