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册封子涵为公主的诏书下来之后,赵南烟哭得不能自已,跌跌撞撞地跑进明德宫中去求皇上的恩典。
她原先是在门外候着,楚洛见她也是可怜,便动了恻隐之心,让她进了殿内。
南烟甫一进殿,便一下子跪在了楚洛的面前。
成德海吓了一跳,忙搭把手要去扶起她来,“修容这是做什么呢?皇上没要您跪,您不用跪着的呀。”
“皇上。”南烟泪眼婆娑,遏制不住激动之色,出口便道,“求皇上开恩,收回成命,不要让臣妾的淑仪去燕国和亲。”
楚洛闭目须臾,忽而沉沉的叹了口气,“大局已定,和亲是国事,你就不要再求了。”
“皇上……”南烟的面色苍白似初春的雪,忍不住落泪潸潸,“臣妾知道自己出身卑微,只是府邸的一个婢女,比不得两位主子娘娘,可是自从潜邸以来,臣妾也伺候了皇上十九年,膝下只有淑仪一个女儿,淑仪是臣妾唯一的指望,还请皇上不要让淑仪远嫁……”
楚洛闻言,眼睛微微泛红,叹息着道,“淑仪是你的女儿,也是朕的女儿,朕一直疼爱她,同你一样不想她去燕国和亲。可是燕王提了要求,主动议和,朕若是拒绝,燕国必会再次开战,那就是将整个大楚置于水深火热之中了。”
说罢,他深深睇她一眼,“淑仪远嫁,你身为公主生母,也算是为大楚的和平做了贡献,朕晋你为昭媛,赐居永和殿吧。”
南烟一听,几乎瘫坐在地上。
整整十九年,她虽是用了心机才得了个侍妾之位,但这么多年的不得宠,她也早已看淡了。是生是死,她别无他求。唯一担心的,便只有她的淑仪。
可这个她陪伴了十九年的男人,却以为她要的仅仅是一个尊贵的位分。
南烟恍恍惚惚地回到了寝殿,却见子涵立在当下,温然望着她。
子涵的神色在日光下看起来格外从容而平静,她轻轻唤南烟一声,“母妃。”
南烟站在那里,转瞬便是落下泪来。
子涵的目光与南烟相接,笑容静若秋水,“母妃方才去求父皇了吧?”
南烟满心凄楚,轻轻的点一点头,而这一动作,眼泪却又落了下来。
“母妃。”子涵握住南烟的手,淡然微笑,“我是一国的公主,十八年来,都是深受百姓的眷顾,如今楚国有难,和亲是我的责任,您也要看开些。”
南烟的目光悲悯,以手掩面,“可是,燕王已经年过三十,且有数房妻妾,你去了燕国,也只会受委屈……”
“我不怕。”子涵温和一笑,目光沉沉,“我是楚国的公主,燕王顾及着楚国的颜面,也定然不会委屈我的。”
“子涵……”南烟尽力消弭着心底汹涌而来的惊痛,神色却仍是颓然,“对不起,都是母妃对不起你,因为母妃不得宠,你才会被送去和亲,如果你是皇后娘娘的女儿,哪怕是淑妃娘娘的,都不会如此……”
子涵微微垂眸,温言安抚道,“母妃别这么说。二妹虽是淑妃娘娘所出,但她到底年纪还小,父皇不会让她去和亲的。几位姑姑都已年长,宗室里适龄的公主,便只有我一人了。如果我不去,谁还能救国?”
南烟紧紧握着子涵的手,犹自垂泪不已,子涵心中悲戚,却还是强忍着安慰道,“母妃别怕,若是燕王待我好,自然会允许我返回故土,来探望母亲的。”
于此,大楚皇帝的长女淑仪帝姬册封公主,远嫁燕国和亲。
燕国聘礼已下,和亲之日,定在这一年的九月。
夜里,子涵坐在明秀阁中,遥遥望着无边的天际,心中思绪万千。
在皇帝仅有的几位公主之中,她并不是父皇最喜欢的那一个。
或许,只是因为她是长女,是父皇的第一个孩子,所以颇得了些宠爱。可后来,有得宠的淑妃娘娘,她所生的月容帝姬,论样貌论才华,都远在她之上。三妹念慈,也是德妃娘娘所出,因着和从前的四皇子年纪相近,也很得父皇的宠爱。四妹皓雪是先皇后的嫡女,身份自然尊贵。只剩下她这一个长女,身份不尴不尬。
她的母亲赵南烟,是不得宠的妃子。母亲不得宠,却也从不争宠。她只是守着这一方净土,安安静静地守护着自己长大。而她,也是母亲的一切。母亲的几次晋封,都是因了她的缘故,就连这次也不例外。
这次的和亲,落到了她的肩上,是任何人都不能改变的事实。她不是男子,不能在战场上为国家抛头颅,洒热血,她身为女子,唯一能做的,便是将自己的一生奉献给国家的安定。
这是她义不容辞的义务,也是身为公主的宿命。
神思恍惚间,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渐近,她还没有回过神来,便看见荷香一下子跪在了地上。
“公主,昭媛娘娘她,娘娘她已经……”
子涵瞬然睁眸,“母妃她怎么了?”
“昭媛娘娘方才薨了……”
永昌十七年五月,昭媛赵南烟薨于永和殿,年三十五。
南烟走得很安详,她一个人默默用完晚膳,支开了所有的宫人,服毒后沉沉睡去。
子涵冲进永和殿,趴在南烟的床边,哭得泣不成声。
长安由晚香扶着站在窗边,她沉默看着一个故人的离去,终于有泪含着温热的气息垂垂而落。
永和殿大丧,待丧仪办完以后,一切好像由归于了平静。只有子涵一个人默默地坐在永和殿里,黯然垂泪。
长安默默走过去,轻唤她一声,“子涵。”
子涵仍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恍然垂眸道,“皇后娘娘。”
长安心下悲悯,握住她的手,沉声安慰道,“别难过了,你母亲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也必然不会安心的。”
“我知道母妃为什么一心想寻死,我都知道。”子涵郁然抬首,怔怔落下两行清泪,“都是因为我,因为我要和亲,母妃才会一时想不开……”
“不怪你,真的不怪你。”长安温言安抚着子涵,自己的眼底却也有泪水溢出,“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子涵深深呼出一口气,语气淡漠,“母妃最后一次跟我说话的时候,说她对不起我,因为她的缘故,我才必须要去和亲……她去求了父皇,也去求了您,可是父皇为了安慰她,只是晋了她的位分。可是这么多年了,这么多年了,难道母妃要的就只是一个位分吗?”
长安心有戚戚,不觉便生了一层恻恻的寒意。南烟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她不是不知道。作为一同从府邸入宫的旧人,赵南烟,一直是后宫中存在感最低的那个人。早年皇帝还没有孩子的时候,南烟因为子嗣的缘故,也颇得恩宠,可自从云珂、月容、云玢,这一个个皇子帝姬落地的时候,南烟的存在几乎是越来越渺小。
沉思间,长安却听得子涵沉重的叹了一口气,她微微启唇,那所有的渺茫,悲戚都一同凝在了那叹息的尾音里,“皇后娘娘,身为一个女人,您可能永远不会了解一世无宠是怎样的孤寂寥落。可这些年,我陪在母妃身边,所以母妃受的苦楚,我全都知道。她从一开始盼望父皇,到后来,只盼望我一个人。她什么都没有,没有家世,没有家人,也没有父皇的宠爱,母妃有的,只有我。可是我现在要被父皇送去和亲了,这等于是断了她唯一的念想,她不想再活下去了,皇后娘娘,我能理解她,我真的能理解她……”
长安的眸中漾起点点悲戚的晶莹,南烟的离世,在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没有了女儿,等于断了她唯一生存的希望。可长安大概也不会想到,她会用这样极端的方式来结束自己的生命。
南烟的离世,给楚洛的心中增添了一重挥之不去的阴霾。
离和亲的日子越来越近,楚洛却常常独自哀伤叹息。他少见任何人,甚至连后宫中都极少走动,唯有皇后一人可以进御前侍奉。
长安知道楚洛在为什么事情发愁,可于此,她又别无他法。
和亲,对于目前的楚国来说,是最好的办法。
这是楚瀛拿命换下来的江山,她誓死也要保住。
长安端了茶点进去,见楚洛愁眉不展,便轻声开口道,“皇上,用些点心吧。”
楚洛回身过来,面上尽是灰败的颓废,他握住长安的手,沉了声道,“长安,你说,朕是不是一个昏君?”
长安面色宁和,坦然目视他,“皇上一心为国,怎会是昏君?”
“可是朕保不住朕的国家,保不住朕的子民!”楚洛颓然跌坐在地上,眼中积蓄的泪水沉沉而落,“朕身为一国之君,连一个普通的男人都比不得,朕不能护住自己的兄弟,也保护不了朕的嫔妃和女儿……”
长安从没见过楚洛如此失神的样子,不由得有些害怕,她蹲坐在楚洛的身边,温声安慰道,“不是这样的,皇上也是没有办法……”
“没有办法?朕是国君,这天下还有朕没有办法的事?”楚洛黯然神伤,只遗下一束灰暗的目光,“为什么父皇和二哥在位的时候,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父皇在位五十三年,一直是天下太平,可是这才十几年,就已经这般大乱,朕不配做一个皇帝,不配做这大楚的天子……”
长安心下默然,却又无言可以安慰。
楚洛是被人推上皇位的。他是宗室中唯一一个适龄的皇子,便阴差阳错的继承了皇位。他在位十七年,虽说不是一个明君,但也绝不是昏君。燕国入侵,楚国没有强盛的军队,不足以抵抗外敌。泱泱大楚,可用之材不过区区数十人,而楚国的精兵,又几乎都在楚瀛的麾下。如果没有淞山战役的大捷,大楚,只怕是要亡国了。
想到这里,长安的心中涌起一阵又一阵的惊痛。
她想起离别那日,楚瀛望着她的目光,似有不能说的千言万语,都凝在了那一处回眸之中。
她又想起在永和殿中与子涵的促膝长谈,子涵一把抹去眼角的泪水,神色坚定地望着她,“我要去和亲,我是大楚的公主,大楚要存千秋万代,绝对不能毁在我的手里。”
这滔天帝国,却也万世长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