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无妄之森的无数个日夜里,如意夫人总能一遍遍的回想起当初遇到林木潇的场景——那个倔强瘦弱的盲眼少年,她可以想象到在这个孩子身上发生的悲惨的一切。
她能清晰的记起那个少年站在血泊中凝望着血池中的自己惨白的倒影和身后的黑色羽翼,那是她第一次看到这个沉默到近乎阴鸷的孩子脸上第一次流露出惊慌的表情,是担心自己的命运会与那些失败的“燃脂”一样吧。
谁都是惧怕死亡的,即使经历过地狱般痛苦的换血,心底里,始终抱着一丝存活的希望,所以才忍到现在不是吗?
但是,怎样才算是活着呢?
潇儿,你真的愿意这样活着吗?
薄枭曾嘲笑她说错算了信使会派潇儿来执行此番清缴沙蟒的任务。
其实薄枭说错了,如意夫人没有算错,她就是算出信使会派林木潇执行此次的任务,才动身来到这里的。
可是啊,自己这次真的能狠下心再次为他换血吗?自己当初救下他时,只是想让他能够顺着自己的心意活下去,就像雪山上的白狼一样,自由欢快。
自己迟早是要杀掉很多人的,那么,现在救下一个人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可是啊,自己终究还是挣脱不过皇女的这个束缚,亲手埋葬了原本可以属于这个孩子的自由欢快。
如意夫人看着自己素白的双手,林木潇的话语又在耳畔响起“师父,我林木潇甘愿当您手中最锋利的一把长剑,但是,您一直瞒着我一些事,我也不想再去猜了。师父,我真的,不想再当这混血种了。”
“有炼鹰的气息!”思绪骤然被打断,身边一阵轻风起,星辰已经掠向街道的黑暗深处。
如意夫人敛了敛心神,提气追了上去。
两人在一间破落的房屋处停下,经过千年时光的侵蚀,房门早已腐朽不堪,两人急急掠来带起的气流就将那扇房门吹倒。
微弱的光芒从倾倒的房门处照射进去,印亮了正对房门墙壁上的东西——那是一只炼鹰,黑色的羽翼早已脱落殆尽,只余下肉色的皮肤,数十根金箭插入翅膀,将那只炼鹰钉在墙壁上,箭矢上还泛着微弱的光芒。
似是察觉到光芒的照入,那个瘦削的如同一具枯骨的炼鹰缓缓抬起头,苍白的长发下暗红的双眼缓缓睁开,在看到星辰是,有一丝光芒在眼底一闪即逝。
“墨藏!”星辰脱口惊呼出这个炼鹰的名字“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不是······战死了吗?”
“你等着,我马上救你下来!”星辰一下奔到墨藏身旁,伸手要去拔掉那些金色的箭矢。
然而还不等他的手触碰到那些箭矢,金色的光芒陡然暴涨,一下将星辰弹了开去。
足尖在地上轻点几下,星辰勉强稳住身形,但儒雅的脸上却是挂上的震惊的颜色——他本就是来自千年前的炼鹰,力量本就极其强大,可即使是如此强大的他在千年后也依然不能与这股力量抗衡!
就在他震惊之际,一只素白的手缓缓握上了那只金色的箭矢,微微用力就将它拔了出来。
然而就在如意夫人准备去拔出第二只箭矢的时候,那个一直沉默的墨藏忽的抬手打掉她的手,面如骷髅的脸上,暗红的眼睛死死盯着如意夫人“我墨藏就是耗死在这里也不要人类的救助。”
千年不曾说过话的声带发出的声音嘶哑难听,满含恨意。
如意夫人却也不恼,静默的看了他一瞬,忽的开口道“你如此憎恨人类,那你护在身后的那具白骨又是怎么回事呢?”
“那具白骨,是个人类吧。骨骼纤细,肯定是位女子。你在最后一刻是想保护她的吧。”如意夫人看着那些插在墨藏身体上的金色箭矢,低叹口气“可惜,你低估了这些箭矢的威力。这些短箭的威势早已穿透了她的身体。她在千年前就已经死去了,在你的身后慢慢腐烂成白骨了。”
“你拒绝我的帮助,究竟是恨人类,还是恨自己的无能呢?”如意夫人眼角浮起一丝讥笑,嘴角似笑非笑“你是炼鹰,她是人类。你为什么会将这么一个人类女子护在身后呢?”
墨藏沉默下去,不再言语。
如意夫人也不再逼问下去,只是缓缓的抬手,坚定的拔出了墨藏身体里的箭矢“我不管千年前发生了什么,不管你是如何的憎恨我们人类,但如今是千年后的世界,我们天阙人已经和炼鹰结盟。”
如意夫人的声音顿了顿,将最后一只金箭从墨藏体内拔出“我们,一定会夺得这片土地。夺回原本属于我们的东西。”
失去了金箭的固定,墨藏从墙上一下跌落下去,连同那具被他护在身后的白骨。
星辰眼疾手快的冲过去想要托住墨藏,这是他在千年前一同并肩战斗过的伙伴,他们曾一同指挥军队与人类对抗,也曾一同振翅在前线屠戮敌人,可是后来,墨藏突然死去了,死在了与人类对抗的一场战役中,自己亲眼见过他的尸体。
可如今,他又出现在自己的眼前,以这样的模样。千年前的那一役中,究竟还发生过什么自己不知道的事情?
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那个几乎只有一口气残留着的濒死的墨藏在跌落的半空中忽的转身,一把将身后那具一同跌落的白骨揽入怀中,随即重重砸在满是灰尘的地板上。
但怀中的白骨却没有沾染上丝毫的灰尘。
看着墨藏小心翼翼的模样,如意夫人不由叹口气——竟是爱的这样深。
“星辰。”墨藏忽的朝星辰伸出手去。
星辰急急一把握住那只皮包骨的手“墨藏,你先别说话,你体内的血脉之力正在复苏,你会活下来的。”
“没用的。”墨藏笑了笑“力量虽在,但我保持炼鹰的状态一千年了,这句身体早已承受不住血脉的力量,只是加速我的死亡而已。”
“星辰,我的时间不多了,你要仔细听我接下来说的话。”墨藏加重力气握住星辰的手“你还记得那处禁地吗?千万,千万不要靠近那里,那里封印着怪物,无人能敌的怪物。”
怪物?
星辰迟疑了一瞬“是恩雪吗?”
“不,不是她。”墨藏的脸颊快速的红润的丰盈起来,血脉之力正在迅速复苏,但他的嘴唇却是苍白的,眼底的光芒在迅速流逝。
“那个怪物,远比恩雪强大。星辰,千年前我诈死逃离了战场,我背叛了你们,在这千年来,我无数次的问着自己,自己当初的逃离是否正确。星辰,我很后悔。”
“星辰,你爱过人吗?你知道自己所爱之人死在自己保护之下的感受吗?你体会过心爱的人在你身后慢慢腐烂的痛苦吗?星辰,我很后悔,当初,当初我若是不逃离战场,那么获胜的,会不会是我们呢?”
死亡的灰败渐渐染上他的红瞳,墨藏忽的半抬起身子,接近半盲的眼睛死死盯着星辰“千万!千万不能靠近那块禁地!”
但随即他的眼珠看向站在一旁的如意夫人身上,死灰的眼睛透过她看着某处,恢复了容貌的脸庞上,干裂的唇扬起一个微笑“阿然,我等了千年,你终于愿意来接我了。”
话音刚落,墨藏的整个人忽的变成灰白色,黑色的裂纹如血管般在他身体上蔓延,最后竟是片片碎裂开去,连同怀里的那具白骨。
看着墨藏嘴角停留的那一丝笑意,如意夫人闭了闭眼——这便是自己要挑起的战争啊。在今后的许多个日夜里,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还会发生多少这样的事情呢?
“很难过吗?”星辰的声音忽的在她耳畔响起“想要放弃吗?”
“很难过,但我不会放弃。”如意夫人笑了笑“这原本就是属于我们天阙人的土地,我一定要将它夺回来。如果我放弃了,那些为造出燃脂献出生命的人怎么办?那些日夜钻研战舰的机械师们怎么办?那些埋葬在雪山下的天阙人怎么办?那些日夜躲避九之国追杀的天阙子民怎么办?”
星辰垂眼看着她素美的侧脸,心疼的叹口气“可是你要怎么办?”
如意夫人抚上身侧的长剑“我别无选择,因为我是天阙的皇女。如今你我已经结盟,战舰也已经派出,重楼也听我的吩咐去聚集十诫刀剑士,我别无选择,只有一战。”
“如今我们也有了一战的能力,炼鹰加上十诫刀的力量,现在只要找到了埋葬这里的燃脂,战舰的能源问题也可以解决。这片土地,我是一定要从九之国手里夺回来的。”
星辰看着脚下碎裂成片的尸首,眼神悲悯“那么就不要难过了,以后你还要面对更多的别离和死亡,战场上,容不得一丝眼泪。”
星辰神色严肃起来“兽人一旦知道我们与你天阙结盟,只怕是也会按捺不住,新的兽人王怕是已经遴选出来了,摩珂,我怕是不能一直保护你了,你一定要好好保护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