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机灵又淘气的孩子点了点头,回忆道:“我当时问鲁爷爷,为什么‘面粉’里会有硌手的石子呢?鲁爷爷很不高兴,他说小孩子不要乱说话,面粉就是面粉,还叫我千万不能淘气随便往里加水什么的。”
“硌手的石子?”画十三眉心一跳,他看了京墨一眼,京墨似乎也意识到有什么不对。画十三最后问孩子们一个问题:“你们的父母平时是如何称呼这位鲁爷爷的?你们知道他的全名是什么吗?”
“我知道!”几个孩子争相作答,“大人们管鲁爷爷叫二柱哥,有几回我们这么喊他,他可不乐意了!”
画十三心里的疑云渐渐编织成一个黏连混沌的网,他的目光一次又一次地在那张纸上首尾两个名字跳跃:一个是鲁仲柱,一个是罗布。罗布的名字后面,介绍寥寥,只写着:性格温吞可信,京城一带原料买办,身住城南平民巷。
如果罗布和鲁仲柱是同一个人,这张这么重要的名单上怎会同时出现两次?写这纸名单的人绝对是深谙内情之人,怎会犯这种揭露真名和假名的失误?
而且,当画十三对着名单逐一盘问上面的人时,这群孩子一个不落地辨识认领清楚了,名单上的人,的的确确悉数死在了北郊的废墟里。
如此看来,只剩下一个可能。虽然这个设想十分荒诞不经,但却最合情理。
画十三蓦地收起了整张名单,站起身来往外大步走了出去。京墨跟在他身后,疑惑不解地问道:“你发现什么了吗?现在要去哪里?”
“去城南平民巷。”画十三神色复杂而眼眸里满是笃定,“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鲁仲柱和罗布,很有可能是两个同时存在而截然不同的人。这也不难解释,为什么罗管家临死前希望有人找到这纸名单,以及为什么这上面会有一条漏网之鱼。这个人不会出现在北郊,但却与这群被聚集起来的鲁家班的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京墨不免大吃一惊,她眉头紧蹙,不可思议地努力理解之后幽幽发问道:“你是说,除了死去的罗管家,还有另一个‘鲁仲柱’存活于世?罗布,根本就不是鲁仲柱?”
画十三眉梢深蹙,神色凝重地点了点头:“活着的,或许是真正的原料买办罗布,也或许是鲁家班真正的正统传人鲁仲柱。”
京墨的眉尖不由自主地深深挑了起来,她的心里泛起一种说不上来的沉闷难言。默然良久之后,她才缓缓吐露道:“果然,这里到底是京城。”
“什么?”画十三听着京墨突然脱口而出的慨叹,一时不明其意。
“还记得你第一次来找我矫容的时候,我一下就判断出来你是江湖中人了吗?”京墨神色幽幽地问着,她的眼眸有一种略带失望和失落的黯然。
画十三略怔了怔,回忆了片刻,他读懂了京墨突然而然的落寞神情,缓缓道:“你那时说,京城中的人从不需要矫容。我最初还以为你的意思是这里是天子脚下,人民承安,从不需要隐瞒身份别有居心。可后来你说,这里的人,并不需要换一张脸,就能瞬息万变,人与人的复杂难辨,于今日才可见一斑。”
两个人皆长长倒吸了一口气,向城南走去。平民巷,被京城里土生土长的京畿之人蔑称为“贱民巷”,因为住在里面的人都是从其他省份漂泊而来的,既无学识谋功名,又无钱财做生意,在京中只能挤在这么个鱼龙混杂又狭窄逼仄的地方,而有的人在这里一藏就是十几年甚至几十年。
“请问,巷子里有没有一位鲁姓师傅?”画十三和京墨在拥挤阴暗的巷子里一边穿梭着一边逐一打听着。可走了一圈下来,所有人都是以摇头不知来回应他们,渐渐的,画十三明白过来了,他拉住京墨停了下来:
“这里的人,似乎都很排斥生人。这样问下去,恐怕不会问出什么结果来。”
京墨环视了几眼周围人们偷偷瞄过来的目光里,盛满了闪躲和来者不善,她不禁担心地看向画十三:“看来这里的人自成一体,都不愿向外人透露彼此情况,可这样的话,我们如何寻人呢?”
画十三眼眸轻旋,目光落在了台阶之上的一个高台上,他款步踏了上去,提了提嗓子,对着整条巷子朗声道:“各位父老乡亲,我也是千里迢迢从京外而来,只为寻找家父鲁仲柱,若此番寻访无着,我只好去求助于官府了。”
巷子里的百姓们先是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似乎在犹豫着是不是该搭这个年轻人的话。这时,一个身穿破旧黑衣、蓬头垢面的佝偻老头拿着手里拄着的拐杖“当当”地翘了两下画十三脚旁的高台边缘。
“年轻人,小心站得越高、跌得越重!”一个沙哑的声音从深深埋进脖颈里的头颅中传来,这个老头不曾抬头看画十三一眼,但画十三留意到他手里所拄的拐杖并非木质的,而是通身由铁锻制而成。画十三看着往巷子深处幽幽行去的老头背影,似乎已经猜到了什么,他急忙从高台上走了下来,拉上京墨一起跟了上去。
在巷尾尽头,画十三看到拄着铁拐杖的老头迈着病态佝偻的步伐,转身遁入了一个低矮的小门。画十三和京墨相视一眼,便俯身一起跟着他钻了进去。
门里是一个不大的方形院落,院子里废锅烂铁破破烂烂地随处堆着,老头头也不回地一直往院子深处走着,画十三也默然不语地紧紧跟着。
随着在院子里越来越深入,画十三渐渐感觉到一阵阵热浪扑面而来,他隐隐嗅到了刺鼻的铁锈味道,耳畔也慢慢钻入了一声一声的敲打声,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刺耳,尤其是在周遭静地诡异的环境里,回荡在耳畔的每一声似乎都锤在他的心口上。
忽然,画十三看见老头停了下来,缓缓转身,脏兮兮的凌乱头发遮挡着此人沧桑嶙峋的老脸,令人难以看清楚这张脸上到底蕴藏着几多风霜、几多隐情。画十三看见,老头把手里的拐杖幽幽抬高了,同时他佝偻的后背也随之渐渐挺直了起来,直到拐杖如利剑一般直指画十三的眉心。突然,“锵”地一声,老头扣动了拐杖上的某个机关,一支寒光闪闪的箭头从拐杖底部露了出来。
“你系何人?费尽心思找我作甚?”老头隐于乱发后的阴冷目光杀气腾腾。
画十三把京墨护在了身后,款款笑道:“在下只是无名之辈,为死去的人而来。我该叫你鲁老前辈?还是罗老前辈?”
老头默然半晌,手里的拐杖僵持着不肯放下,冷冷道:“快滚!无名之辈,不要妄想扭转乾坤!既无力挽狂澜之能,又复何谈?滚滚滚!”
老头的拐杖越指越近,他言语中满是毫不掩饰的暴戾凶狠,轰赶着画十三。
画十三一时难以全部明白老头话里的意思,急忙解释道:“北郊爆炸声之后,原本只是受伤的一批村民,却活生生被人设计砸死在了房屋里,随之而来的是一场大火,把一切烧个干干净净、尸骨无存!甚至两个无辜孩童也被视如蝼蚁一般随意辗杀,这一切,难道你当真无动于衷吗?”
听着画十三的一字一句,老头凶神恶煞的态势渐渐有所收敛,手里的铁拐杖不自觉地缓缓低了下去。
画十三急忙继续乘胜追击地说下去:“前辈。我是根据跟在周荣身边多年的罗管家临死前留下的线索,才找到你的。罗管家苦心留了一个口,一定有他的用意,前辈必定明白罗管家的意思,难道你果真要辜负那么多条人命吗?你我都未必是局外人,何不一起坐下来谈一谈?”
画十三可以感觉到,隐于蓬乱污秽之后的阴冷眼睛正在慢慢变得动摇,默默打量着他。终于,他看见老头彻底放下了拐杖,转身走进了屋里,抛给了画十三一句:“随我来。”
“坐。”老头随手指了指,画十三看到满屋子从地上到榻上皆严严实实地堆满了大大小小的废纸和废铁,他好歹寻了两个空地和京墨勉强坐了下去。
老头随手把桌上的一张纸揉成团扔到了身后的无数废纸堆里,似乎是对纸上的东西很不满意,也似乎是不想让旁人看到纸上到底是什么。
画十三听见,老头先是幽幽地长叹了一口气,然后莫名其妙地喃喃说了一句:“大半辈子过去了,如今,连我自己也分不清楚,我到底是罗布,还是鲁仲柱。”
画十三扫了一眼桌上凌乱无章的笔墨,他略略垂眸,不置可否地搭话道:“不管是罗布还是鲁仲柱,他们一生所谋的或许都是同一件事,对么?”
藏在蓬乱头发后面的眼睛里骤然腾起一道冷冰冰的寒光,苍老而阴沉的声音里似乎束满了戒备的荆棘:“对于火器,你到底知道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