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荣一行人在红袖的带领下到了春满楼的顶层阁楼后,不禁为这顶楼的装潢布置大吃一惊、啧啧称奇。
整个顶楼乃是外方内圆的设计,四面是寻常的镂空浮雕红木门窗,漆光泛着日光,一片粼粼透亮,辉煌锦绣。最中央竟置有一个巨大的正圆形温水浴池,水面漂浮着各色兰草与香料,池底整日有专人架火烧煮,满楼层热气蒸腾、芬芳氤氲,故名凝香池。
这一池空中温泉乍看恰如嵌在美人金钿中心的一丸皎洁珍贵的明月珠,足见匠心独运、鬼斧神工,恐怕便是天上的瑶池仙境也不及这凝香池里的鸳鸯戏水,纵是商纣的酒池肉林也比这里输了几分文雅风流。
然而,当十三的视线穿过连连惊叹的画师们、穿过池上袅袅拂动的轻薄罗帐,一眼望去,但见烟笼寒水月笼沙,但见水光潋滟晴方好,不见佳人,不见歌舞,唯余茫茫,唯余一片空濛寂静。
十三心里的惊诧更添三分,打量周遭环境之余,仍不忘留意周荣的一举一动。
周荣虽一早想好了初审的规则,但却不知道红袖究竟是如何安排的,更未料及这顶楼是如此境况,不禁有些疑惑,低声问询红袖道:“红袖老板,这里空无一人、幽静如斯,此举何意啊?你到底落实了我的意思没有?”
红袖冲着周荣眨了眨瞪羚般的大眼睛,拍着一片丰满胸脯,胸有成竹地回道:“周太傅,你可猴急什么!你瞧瞧,我把这凝香池都搬出来了,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这会子你只管对画师们说明你的规则便是,好饭不怕晚,一会儿啊,保准叫你们目不暇接、目瞪口呆。我红袖答应男人的事,可从来没有办砸过!大伙且先入座吧!”
周荣见一进了这老鸨的春满楼,红袖说话便越发没个正形,也不好与她多言什么,不过量她这人明白轻重,在这事上也不敢出什么差池。周荣便在浴池边的上座坐下了,示意众人纷纷落座后,交待道:
“有劳红袖老板安排了‘京都七艳’来为诸公献题,尔等自行分为七组,每组对应一位艳女来为其作画一幅,或肖像、或身段、或神韵、或舞姿,挑你们擅长的方面去画,但显出扎实的画功即可。”
众画师见周荣发话了,皆作揖领命,分成七组,着手准备画具,但对着这层楼空空荡荡的,不禁都有些犯嘀咕。十三则暗暗打量着周荣,看到了他脸上分明露出着急的神色,但却故作气定神闲之态,缓缓把腰间随身携带的小茶筒给解了下来,正要准备沏茶。
十三微微蹙起了眉头,想到了什么似的,回头望了望守在人群后面周荣带来的一队官兵们,却发现此时只剩下两三个象征性地杵在那里,他刚想再四处寻找其余的官兵们,突然有个人影趁人不注意,蹑手蹑脚地挤到了十三的身后。
十三看见,原来是徐飞偷偷插到了自己这一队,他扫了一眼徐飞原来被分到的那一队,心里一下了然。画馆里最有才华、最负盛名的几位画师都在徐飞原来的那一队,其中包括全馆风头最盛的一位叫作张扬弃的画师,徐飞自然不敢待在那样高手如云的一队里。十三看着徐飞憔悴又劳心的模样,忍俊不禁道:
“徐飞兄弟不在人才济济的那一队好好待着,挤到我后面来有什么用?这又不是文字答题,你还能抄我的不成?还有,瞧你这双血丝密布的红眼睛,着实看得红兄我心头一揪啊,你实话告诉我,谁惹我兄弟哭成这样了?”
徐飞已经困得恍惚迷离了,打了个大大的呵欠,嘴皮子都不利索了,嘟嘟囔囔道:“谁、谁哭了?我啊,我这是昨晚上没睡...没睡好!现在眼睛看东西都飘来荡去的,红兄,我跟在你后边,你时不时地让我瞄一眼你画的是哪个姑娘就成,那么多姑娘!我怕我一会儿盯着盯着就画错了。跟在红兄这一队,我心里才踏实些。”
十三一看徐飞这副困得几乎要不省人事的样子,分明是昨晚临阵磨枪,偷摸地画了一宿还不肯承认,十三也不说破,一边低眸铺陈着画纸,一边浅笑着回道:“行,我答应你,一会儿啊我——”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
十三话到嘴边,却被一缕破空而来的妙音打断了。这女子的歌声宛转如啼、飘飘袅袅,流转过如梦似幻的纱罗帐,吹皱了一汪凝香含露的芬芳池水,萦绕在满堂每一个人的耳畔,最终钻进了每一个人的心尖上,字字撩拨心弦、句句勾魂摄魄。
全场的所有人无不都像冬呆雁一般,傻傻地怔住了。
周荣刚从小茶筒里捏出一小撮茶叶的手陡然一松,茶叶零星落了一桌子。十三握笔的手也顿时凝住了,当他循着歌声抬眸望过去的那一瞬间,他似乎见识到了,何谓惊为天人、何谓一眼万年。
此刻,在众人头顶上被一条条绫罗彩缎包络的天花板处,竟然有一段悠悠飘扬的雪白衣袂从上面层层叠叠的绫罗彩缎中倾泻了下来,宛如一簇皎洁月光从迢迢天河斜照人间。
渐渐地,那段雪白衣袂如坠入凡尘一般缓缓下落,先是露出了一双纤纤玉足,随后映入眼帘的是一尾如莲蓬、似荷瓣飘飘盛绽的素绒烟纹千水裙,飞扬的裙裳像花结蒂似的收于一袅细腰,那腰身纤瘦婀娜,不堪盈盈一掬。
“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随着曼妙歌声再起,这位从天而降的舞姬缓缓露出了真容,虽说是真容,但也是粉黛浓施,再隔着池上濛濛水雾,令人看不真切。依稀见得,这舞姬一张铅华厚重的脸上,双眉画作小山样,额上一点娇俏嫣红的落梅妆,朱唇两侧酒窝处点了两点朱红胭脂作为妆靥,隔着轻纱暖账,那份风情万种的绝色芳华已经勾动了每一个观者的心曲。
待这舞姬顺着从天花板垂下来的细绳缓缓滑坠下来,玉足轻轻点地,她落在了凝香池正中心处小圆形的白玉台上。这位一身白胜雪、洁如月的舞姬刚站稳,凝香池两侧的罗帐里又款款飘出了六个姑娘,围着凝香池中心的白衣舞姬翩翩起舞,宛如百蝶穿花、众星拱月。
十三瞧着这六位姑娘的妆容衣着,看出来原来她们的扮相乃是仿照着历代历朝风格迥异的绝代美人,有西施、貂蝉、戚夫人、杨玉环,甚至连褒姒、苏妲己都被她们演绎地宛如佳人转世。可十三唯独猜不出,池中心那位如风露清荷一般清皎绝俗但又美得不可方物的舞姬,到底扮得是何等人物。
那白衣舞姬在池中心仅有果盘大小的白玉圆台上,以左足为轴,皓腕轻扬于头顶,轻轻旋转起来,舞姿轻盈绰约,飘若流风之回雪。她越转越快,连斜插在她高高发髻上的流苏和步摇都撞到了一起,窸窣作响,好像她下一秒就要乘风归去、重回九天揽月。
十三听见满座无不“奇哉!妙哉!”地鼓掌叫好,连周荣也目不转睛地痴痴凝望着她,众人皆沉浸在被她的如风舞姿所搅动起来的阵阵馥郁香氛中。
但十三却从这满堂的软玉温香中嗅到了一丝凛冽而清透的香气。这种熟悉又陌生的气味,并非舞女身上的脂粉香、也非凝香池里的兰草香......十三正要侧过身子从罗帐间的缝隙仔细瞧瞧这位白衣舞姬的五官相貌,却被耳畔突然想起的“噗嗤”一笑给打断了。
“哎哟,我说周太傅啊,你怎么也只顾着看我们姑娘?倒是管教管教你身后这群没见过世面的愣头青们,赶紧动手作画才是正事啊!感情都被我们这色艺双绝的‘京都七艳’给勾去了魂不成?”
站在周荣身旁的红袖见到这群男人眼睛一个比一个直,被逗得咯咯直笑,合不拢嘴,眼瞅牙床都要飞出来了。
周荣听到红袖的哂笑后才意识到自己方才确实十分失态,忙正了正衣襟,清了清嗓子对众画师重申道:“七组画师画七位舞女,都记清楚了?下笔仔细些,望你们珍惜此次良机才是!”
被周荣这么一提醒,众画师们才渐渐把目光从池中心白玉台上那个艳惊四的白衣舞姬身上移开了,各自观摩其余相应的舞女去了。十三的目光却在她身上久久停留,因为他要画的,刚好便是她。
他刚想再次细看,却发现那舞姬竟然双手揽着天花板上垂下来的细绳,从凝香池中心的白玉圆台上纵身飞起,借着悠悠荡荡垂绳的巧劲,从池水上蜻蜓点水一般地掠过,径直朝周荣飞去。
可当她距离周荣越来越近时,美目轻转,瞥见了周荣旁边的人群里站着一个半面胎记的白衣公子,她隐没在厚重铅华、浓浓粉黛背后的脸上不禁闪过一丝惊诧和忧心的神情。
十三瞧着这恍如神妃仙子翩跹而来的女子渐渐近了,他的目光落在她头上戴着的什么东西,忽然,他如夜色一般幽深的瞳孔便忍不住骤然一缩,心头一凛:
“竟然是她?”
即便这张清丽温婉的脸上化了再浓的妆,使得一般萍水相逢之人看不出来,可十三也不会认不出,尤其是这双如潋滟秋水一般的眼眸,从初遇时在马背上惊惶回望的那一眼,他就记住了。
即便眼神或有认错的可能,但她头上戴着的那根缠线木簪十三已是再熟悉不过,一个惊艳世人的春满楼头等舞姬怎会戴这种寻常残破的木簪子,哪有这么巧的事?更何况,他不久前刚在她的小药园与她颇为无赖地相处了一个大早上,她还亲手帮自己重新画了一遍左脸上的胎记,对了,那时候她说什么来着?
十三脑海里忽然又响起了她嫌弃自己原来的胎记画得不够自然时所说的话:不化个天衣无缝的妆,如何不动声色地登上各自的风月场……
十三心里漾起一抹波澜。
原来,这句话不只是她说给十三的,恐怕更是说给她自己的。可是,这位清白骄傲、医术高明的京药师,怎么会以舞姬的身份和打扮出现在这种地方?难道平日里她是治病救人、医德可敬的沁园药师,而暗地里,同时又是春满楼里令所有男子一掷千金、争相缠头的耀眼舞姬?
这个女人,是缺钱了来这里不得不出卖歌舞色相?还是出于什么其他不得已的原因?可是就算有什么不得已的原因,怎能如此不矜持?十三心里实在无法将此刻的舞女与那药师联想成一人,越想越憋闷。而让他更憋闷的是,舞姬扮相的京墨在对上了他的目光之后竟装作不认识似的毫无波澜,那道柔情似水的目光再没在他身上停留片刻,快速移开之后,她转而情脉脉地直勾勾盯着周荣。
正当十三带有询问和疑惑的目光久久落在舞姬扮相的京墨身上,忽然舞女中一个貂蝉扮相的女人踏着翩跹的舞步挡在了他的面前,遮住了他落在京墨身上的视线。十三看清了愰在他眼前这曼妙多情的身段、千娇百媚的风情后,不禁微微吃惊,原来这位“貂蝉”不是别人,正是那日他路过春满楼门前时与之周旋颇久的曼曼。
曼曼本就是春满楼里颇有姿色与风情的女人,出现在“京都七艳”中十三也不觉奇怪,但十三却看见,此时曼曼将眼梢冲着京墨的方向提了提,然后微微摇了摇头,好像在暗中示意十三不要多说什么。
原来,曼曼想起京墨在今天这等大场合上,竟说什么也不舍得摘下那支破旧的木簪子,又联想到那天偶然遇见的古怪公子手里拿着的正是京墨的簪子。曼曼心里便料定,京墨与这公子交情不浅,想不到今日在竟在这般情况下撞见了这公子,而这公子又目不转睛地直勾勾望着京墨大半天了,曼曼真怕他会给京墨惹出什么乱子,便忙为京墨掩护起来。
十三也想起来,当日曼曼对京墨的簪子似乎十分了解,原来她一早认识京墨,或许还是春满楼里交情甚笃的一对好姐妹。可是这两个人若只是作为舞姬献舞,又何必这样鬼鬼祟祟、神秘兮兮?
可眼下,更让十三惊诧凝眉的是,作为舞姬踏空飞来的京墨马上就要落入周荣的怀里了,却又突然在周荣面前不远不近的地方戛然而止,缓缓落在了地面上。其余六位舞女紧随其后,翩跹簇拥到京墨与周荣的身边,各自施展尽千娇百媚的舞姿,而此刻,京墨置身于妖娆婀娜的众舞女中,却敛去来了她眉梢眼角的妩媚风情,反而端庄婉约地低眉颔首,在周荣的眼底映出一片说不尽的娇羞含蓄。
众人只道是老鸨红袖果然会把握机会巴结权贵,连用来初审出题的这一群舞女也不忘拿来向周荣献媚讨好。但十三嘴角不禁扯出一丝笑意,京药师这招欲拒还迎使得真是漂亮,其余舞女越是搔首弄姿地献媚,她却偏偏逆其道而行之,端庄含蓄如出水清莲,叫人不可亲近、不敢亵玩,犹是这般,才最撩拨文人的心曲。
若真像众人所说,是老鸨红袖有意向周荣巴结献媚,那么京墨作为最惹眼的白衣舞姬应当最为殷勤才是,可她没有。别人瞧不出,十三却瞧出了几分眉目来,她分明从一开始分明就费了一番心思。
十三这才恍然识出,她在“京都七艳”中效仿的古代美人乃是“环肥燕瘦”里的赵飞燕。最开始时,京墨在白玉圆台上轻盈起舞,便是仿照赵飞燕在宫女手托的水晶盘上所作的掌上舞。而此刻,她对周荣与众不同的欲拒还迎,更是和赵飞燕对汉成帝所施的欲擒故纵之计如出一辙。
十三不禁在心里颇为惊叹,这些京墨都做得丝丝入扣、自然而然,毫不逾越一个舞女的本分,可又足以深深吸引起周荣的注意。越是细想,十三的眉尖就凝得越深,周荣身上到底有什么,值得她这样花费心思、小心翼翼地如此计划呢?
而京墨接下来的举动更让十三料想不及,他看到她将攥在手里的垂绳缠缚在了腰际后,抬眸柔情似水地望了周荣一眼,但随即又如清荷不胜凉风的娇羞一般,宛转低眉,对着周荣婉婉动听地唱了句:
“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随后,她轻轻抬起一双皎皎玉手,竟缓缓地朝周荣的方向伸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