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西风猎猎骤起,“咔吧”一声劈断了悬崖边上的伶仃孤树,直直地坠入深不见底的万丈峡底,久久以后才听见一丝孱弱的回音。苍穹低垂,黑压压的积云千重万重地倾轧下来,仿佛要压垮世间所有顶天立地的山脊。
突然,死寂一般的天地间响起一声凄厉鹰唳,随即,一支杀气腾腾的便衣队伍踏着一路尘土弥漫,向悬崖边冲了过来,马不停蹄,每进一寸,杀机就重一分。
悬崖边蓊蓊郁郁的灌木丛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透过细细的草缝间隙,正有两双惊惶无助的眼睛正在直直地望着那队渐行渐近的人马,看着他们在崖边勒马,抽出了白花花的长刀,凌厉地四处寻摸着什么。
“找得仔细些!我瞧着那孩子明明是往这方向逃的,准没错!”
藏在草丛里的两个孩子眼瞅着明晃晃的大刀正在一步一步朝这边刺探过来,浑身瑟瑟缩缩地直打颤,一个年纪稍大的孩子抬起已经腐烂发紫的手,解开了自己的衣裳,扔给了年纪小些的孩子。
小师弟看着师兄递过来的衣裳,一下子明白了他的意思,眼里噙满了泪水,一个劲地猛烈摇头:“他们要找的人是我,师兄,你不要出去!我们就藏在这,他们、他们不会发现我们的!”
师兄看着那群人步步逼近的搜查,不忍心再看小师弟眼睛里的那一丝希望,把已经溃烂地不成人样的双手横在了小师弟面前,苦涩地扯了扯嘴角,目光绝望而坚定地凝视着小师弟红透的眼眶:
“师弟,你听我说,废掉双手的画师已是死不足惜。今天,如果那群人没能杀掉他们要杀的人,是绝不会善罢甘休的。你听师兄的话,留在这、活下去。他日,新账旧账还需要你去找那个人算个清楚!明白么?”
草丛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师兄顾不得小师弟拼命阻拦,一把扯下了师弟的衣服换在了自己身上,然后猛地一下从草丛中立了起来,窜了出去。
外面的人看到他们要找的孩子突然现身,迅速抄起长刀,“蹭”地一声,一道白光窜了过去,从后背刺穿了那孩子的心脏,“噗”地一声,炽热殷红的鲜血喷涌如柱,染红了躲在草丛中小师弟的左半张脸。
师兄侧倒在地,刀刃上的血一滴、一滴地溅在了枯草上,他颤颤巍巍地抬起手轻轻比划在嘴上:“嘘——”
小师弟张大了嘴,又不敢出声,死死地咬住了颤抖不停的手,浑浊的眼泪汇着脸上的血污无声流淌下来,愣愣地看着师兄拼尽最后一丝力气从悬崖边上翻身坠落,除了一滩尚有余温的血,没给那群人留下任何痕迹......
“师、师兄,不——!”习习的穿堂风搅和着草堂里静谧的夜色,突然被这一声惊梦打破。身穿一袭月白色长衫的公子从伏案沉睡的梦中惊醒坐起,柔和曛黄的烛光映着他清瘦如削的侧脸。
汉人男子中,肤如凝脂、面如冠玉者,不在少数,可偏这公子多了三分气质,温文尔雅中又透出一股风流柔情;气质出众的男人,也多,却又输他几分皮相的精致。
他的相貌分明生得清秀俊美,偏长有一对如墨浓眉,英朗的眉宇间又流露着一丝痞气;额头与下巴皆方正而俊俏;唇形饱满,上唇微翘有唇珠,鼻翼莹然有光,鼻梁挺如截筒,冲淡了一双桃花眼的似邪如魅、亦纯亦妖,眼中常含化不开的缱绻温柔,而眼底的深邃莫测却不知寄托着多少难于人言的心事与筹谋。冥冥中的际遇世道任由这眉眼如画的翩翩公子,在他乡的深秋寂夜,愁对月华。
“怎么了,十三少?出什么事了?”一个背剑黑衣少侠闻声从里屋着急地赶了过来。
“没什么,方才伏在案上小睡了一阵子,说了些梦话罢了。”这个名为画十三的公子一边淡淡说着,一边伸手摩挲着桌上刚作成的一幅墨迹半干的画。
“十三少,也难怪你困成这样。这几天你昼夜不息地作画,是商队那边要的蜃景太多了吗?”黑衣少侠关切地问道。
十三有些心不在焉地轻“嗯”了一声,缓步朝窗边踱步走去。窗外,绵延千里的黄沙漫漫在月光的照拂下好似暗金色的绸缎在肆意地铺陈,他望着黄沙的边际那一线不可捉摸的浓黑,幽幽道:
“在大漠里待得久了,终日所遇都是一成不变的黄沙。你腻了没有?”也不知他这话是在问黑衣少侠长灵还是在问他自己。
长灵还是第一次听见画十三提起什么腻不腻的话,也不曾听出言语中十三的情绪变化,直言道:
“大漠哪里比得上大殷嘛,什么热闹事、新鲜事都有!十三少可还记得,前几天大殷传来要开修国画的消息?今天这事已得到证实,殷国皇帝亲自颁发圣旨,要悬赏一等一的妙手画师修补国画呢!这般十年一度的盛会,全天下的画师之间早就传疯了!”
十三听罢,眉心一松一紧地抽搐了一下,仿佛听到了期待已久的消息,但却毫无快意,更多的是落寞与深思。他眼眸低垂,目光落在了沾有斑驳颜料的袖口上,唇边扯起一丝晦暗不明的浅笑,低声沉吟道:
“十年一届。是啊。已经十年了。长灵,你可打听到,这一届要修补的国画,是哪一幅?”
长灵一早打探好了,神色飞扬地回道:“皇上颁发的圣旨称为“萤火令”——要修复的是一幅叫做《萤火图》的长幅巨画!”
“《萤火图》?”
十三一改温和从容的神色,在窗边凝滞住了,口中不可置信重复着这三个字,一幅长约二十尺的巨画在他的脑海中慢慢舒展开来,久别经年的记忆并没有因为遥远而变得面目模糊,他至今仍能清楚地想起那幅画上每一笔的走势、每一寸的配色。窗外凉风吹过,他无知无觉地怔怔出神良久后,才似笑非笑地扯了扯嘴角:
“想不到,我等了十年的机会,居然是这幅画啊......”
还不等长灵细问个中究竟,十三就做好了什么决定一般,正色交待道:“长灵,有件事,要交给你去办。”
说着,十三转身从木柜深处翻出一本名册来,递到了长灵的手上:“我这些年在大漠为塔矢办事的劳绩,都系在了这本名册上。明日一早,你去按照名册所载,逐一核实。字是阳刻的,方便你读。”
长灵接过名册,用手指的触觉“读”了几页,又反复琢磨着他的这番交待,不禁忧心忡忡地问道:“这上面记载的基本上是大漠所有往来商队的信息。难道,是可汗不相信十三少,在向你讨要这份名册吗?”
十三一笑置之,回道:“并非他要,是我要给。你办完后,就别回草堂了,带着名册直接去塔矢皇宫里找我。”
长灵帮十三做事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了解十三一定有自己的道理,也就不再多问,默默点了点头,将名册好好揣在怀中,又关切问道:“还不睡吗?”
十三看着案上摊开的洁白宣纸,眼波微转,回道:“还得再画一幅,你且先去歇息吧。”
十三见长灵仍是一脸担忧的样子站着不动,会意地浅笑温言道:“你啊,放心去办你的事,不必担心我。你忘了,这大漠我比你熟着呢,你没来的时候,我一个人不也是好好的?”
长灵听了,也自觉这样的担心有些多余,便转身回屋去了。
画十三重又提起了画笔,这一次,他悬腕良久,凝神思量后,开始一气呵成地在宣纸上走笔,渐渐勾勒出一个轮廓。
他凝视着熟悉又陌生的画中人,终于放下了笔,把这幅人像图慢慢卷起,小心翼翼地放进了一个质地考究的桐木长盒里。
画十三起身,抱着长盒走向门边的柜子,打开柜门后,犹豫了一下,觉得放在柜里太过显眼,便又抱着长盒打量起整个草堂,最终盯上了中门上的横梁。他搬来椅子,踩了上去,把盛有人像图的长盒安安稳稳地放了上去。他退后几步,从远处望了几眼,发现轻易不会被注意到,才放心了。
他转身向草堂外走去,头上皓月悬空,一川黄沙沉沉静卧,他向左北望大漠深处塔矢皇宫的方向,又转过头看向右边大漠之外阔别多年的大殷都城——定安。算一算,如今已经是他羁留在大漠的第十个年头了,眼看就要入冬了,塔矢这边恰逢冬藏大典举办在即,他想,如果没能借助这次的跳板顺利回到大殷,那么这十年的等待恐怕是虚掷了。
他不能再等了,也是时候回到那里去亲眼看看,十年前那场把一切都静静覆盖的雪是如何一点点雪后初霁、渐渐放晴的。
他在草堂外的石径上且思且行,凛冽的夜风扑在他的脸上。恍惚间,十三又感到左半边脸上漫上了无比真切的灼烧感,就好像是师兄临死前的炽热鲜血从未洗干净一样。十三飞快地提起袖口,想要擦拭掉左脸上的鲜血。
他重重地擦拭了几下后,慢慢才反应过来,记忆中的血是擦不掉的。他垂了垂眼皮,鼻中哼出一声干涩的闷笑,然后缓缓地放下了袖口,却被袖口上沾染的暗红色颜料勾住了目光,沉思片刻之后,眼底闪过一丝坚决,接着,他转身走进了草堂里,疾步走到了画室的颜料柜旁,开始翻找些什么东西。
第二天早上,塞上的风,猛烈无情地打着旋儿,都快连人带马地打翻过去。放眼望去,根本找不到天地的边:黄沙壁垒、泻于天河,热浪滔滔、煎人肌骨。远处传来一阵叮叮咚咚的铃铛声,骆驼脚掌在沙海中签下一串印子,领头的两个大骆驼上分别坐着两个异域服装的男子,原来是两队商队结伴而行。
其中一个满脸褶皱里也嵌满黄沙的彪头大汉低声说道:“老弟,你可知道带这一队人穿越沙漠最难的是什么?”
“沙漠之行,艰险重重,而要保全货物和下属,要论最难最紧要的,当属意志了。”
彪头大汉听了,仰天爽朗大笑:“你呀,到底是新手!我再问你,你可知但凡路过大漠的领队人物都有一句话?”
“什么话?”
“欲威沙漠,必持丹青。”
新领队不解,刚要继续追问,这时看见前头有个策马而来的翩翩人影,烈日下,那少年身上一袭月白色衣裳,被狂风黄沙吹地凌乱飞扬,但却头戴斗笠,一圈轻纱围掩其面,看不清其人容貌,只听马蹄声嗒嗒地近了。
“阿桑吉领队,又要带队往中原去?”少年勒住缰绳,一开口便是如珠玑相击般的磁性声音。
名叫阿桑吉的彪头大汉听到这掩面少年的声音后才反应过来似的,竟恭恭敬敬地对他揖了个汉礼道:“原来是十三公子!公子今日这装束倒让我一时不敢认了。我们商队嘛,除了从南到北、再从北往南地来回倒腾还能有什么!瞧着十三公子这方向,是要往宫里去?”
面纱背后,十三不深不浅地笑着,随口答道:“是啊。昨晚上,梦见了可汗要召见我,今早便忙骑了匹快马赶进宫去。”
阿桑吉知道这个可汗身旁的大红人言行举止一贯不好捉摸,虽是和画十三是多年的旧相识了,但中间好像总隔着一堵墙似的,阿桑吉不好多问什么,只是客气地一脸浓笑道:“十三公子一向深得可汗倚重,我们也不便多言耽搁。只是——”
十三会意,从行囊中拿出了几幅画,阿桑吉见状,连忙俯首哈腰地接了过来,连连道谢:“难为十三公子还记着我的这几幅蜃景!真是多谢十三公子了!”说完,按老规矩从行李中掏出了一袋子沉甸甸的塔矢币,交给了十三。
十三接过后,随手扔在了行囊里,浅笑还礼道:“看来最近阿桑吉领队的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啊。”
阿桑吉也毫不遮拦,喜形于色地哈哈笑道:“这些年也不知怎么的,大漠流通的钱币渐渐都变成了塔矢币。管他呢!这样一来,整个大漠的生意我都做得了,油水自然多!”
十三静静看着这位也被他记录在册的商队首领踌躇得意之态,嘴角泛起了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阿桑吉的商队是大漠的行家了,自然生意兴隆通南北。如此,十三也不耽搁二位行程了,告辞。”
十三说完,便打马踏沙而去。后面阿桑吉扬臂挥着得来的几幅蜃景,扯着粗厚的嗓子远远的喊道:“十三公子——我这老弟是头一回带队过沙漠,还望公子改日有空了也赠他这宝物!”
和阿桑吉同行的新领队听了,更是疑惑:“老哥,这是谁?何至于你对这个汉人如此敬重?方才喊的宝物又是?”
阿桑吉拍了拍那人肩膀,回头看了看相距六七米的下属们,神神秘秘的说道:
“我刚刚啊,是在替你求他画的蜃景。你是新晋领队,有所不知,行走大漠的领队都有个绝对不能让下属们知道的秘诀,就是这少年的赐画,或画甘泉、画绿洲、画美人,等等。你也说了,在沙漠里最重要的就是意志二字,每每商队遇险、人心涣散之时,我一人远远地出去,把这长卷铺在沙上,说来也是奇了,画里的蜃景,马上就能一点不差的在半空中映射出来,就跟真的似的!能叫众人意志不催,便总是化险为夷。这人凭此,几年间在大漠中名声鹊起,而且,别看他是个汉人,却能叫可汗以兄弟之礼待他。谁不知道可汗对汉人何其的恨之入骨啊,可见这个少年多么不简单!”
新晋领队听了,不禁啧啧称奇,忙抱拳谢了他的讨画之情。接下来,阿桑吉也不怕下属们听到了便放开了嗓子说道:
“这些年中原和大漠上都流传着一句话,老弟你想必也曾听过,笔落惊万象——”
“独慕十三郎!哎?老哥你方才叫他......十三公子!我早该想到,如此少年、如此画功,除了他还有谁!”
两人望着十三的背影随着那句“笔落惊万象,独慕十三郎”的袅袅余音一同飘向了绿洲中心赫然耸立的塔矢皇宫方向,阿桑吉收回了目光,视若珍宝一般把新讨来的蜃景小心翼翼装进了行囊深处。
十三快马乘风,转眼已到了太方宫门下,作为大漠明珠的塔矢皇宫,单是宫墙就比别处凝重厚实了十倍不止,宫墙外又砌了一层三尺厚的白云石来抵御大漠的严寒。
十三下马,疾步走向宫门,亮出可汗亲赐的腰牌,侍卫们皆叩拜行礼,大开宫门。十三拾阶而上,遥望着再熟悉不过的主殿上,门廊皆是镶琥珀为底,缀以新出土的整块整块翡翠毛料,更不必说云顶上檀木作梁,殿堂上范金为柱础,和那殿中宝顶上悬着一颗巨大的明月珠,熠熠生辉。虽不如中原宫宇那样的精美绝伦至极,倒也显出一股璞玉浑金般的大拙之美。这塔矢建国才第一代,其可汗雄才,可见一斑。
大殿门外,十三亮出腰牌求见,宫人们见了可汗亲赐的腰牌,一眼认出了这位头戴斗笠白衣公子是何身份,却为难地阻拦道:
“十三公子来得不巧。眼看入冬了,可汗正在举行冬藏大典,晚上照例还要观看傩舞,一时无暇接见十三公子,但和往常一样,已经安排好了上等住处让公子休息,一得空便马上召见公子。”
面纱后的十三眉峰微聚,他知道,冬藏大典之后,可汗还需做法祭天,七日不辍。但是,大殷传出的“萤火令”可谓日行千里,别说七天,再多耽搁一天,对十三来说都是煎熬、都是变数。看来,只有从今晚的夜宴着手了。十三正蹙眉思量着如何才能面见可汗,这时,殿门外一队傩舞班子招摇走过,前往舞房准备去了。
十三眼波轻转,计上心头,款步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