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十三目送阿桑吉的商队往街尾的客栈行去,一眼在人海中瞥见了京墨的身影,不禁眉心一皱,远远地冲着京墨使了使眼色,示意她赶快离开,不然被周荣知道她没有葬身火海就糟了。
关天瑜留意到画十三的关切眼神,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落在了一个如风露清荷般的女子身上,她发现那女子的眉眼好像有几分眼熟,有一种缥缈而遥远的熟悉之感,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她看见那女子与画十三四目相对了片刻之后,会意了似的,退后了几步,隐没在人群中,仍然仰头望着楼上境况,目不转睛。关天瑜的心里隐隐地不舒服起来。
殷澄练见到站出来的画十三就是徐飞死时为他站出来解围的半面红,又惊又喜,当他转头看向关天瑜望向画十三的眼神,顿时明白了什么。
“你是为他而来。”殷澄练的语气只是陈述而非疑问。
画十三在楼上也看到了站在殷澄练身边的关天瑜,他的目光再也没办法移开,他看到他们好像在窃窃私语着什么,殷澄练也时不时地以异样的目光看向他。
“你,不认得他了?”关天瑜试探地问向这个方才还向她大谈往事的落拓皇子。
“我当然记得。”殷澄练笑眼盈盈地看向楼上的人,“想不到斯世我最尊崇最欣赏的画师曾为我挺身而出,真是机缘造化啊,改天我一定得好好宴请一下这位十三郎!”
“殿下好记性。”关天瑜神情平淡如故,“还剩三位画师,百姓们手里的孔雀翎就要开始觅主了。”
“管他还有几个画师,只要长眼的自然都会把孔雀翎投给画十三,入宫的人选他当之无愧!”殷澄练信心满满道。
人群纷纷流向《凤凰图》之下,握着手里的孔雀翎已经准备着要投给画十三,只待楼上的一声令下了。
突然,高台之上“唰”地一下齐刷刷放下来三幅巨画,人群霎时间炸开了锅。殷澄练眼底的笑意顿时凝住了,他的拳头越攥越紧,震惊又怒气冲冲地望着最后挂出来的三幅画,喃喃道:“周荣这个老狐狸!”
一旁的关天瑜不明白殷澄练何出此言,只看到原本涌向画十三一队的人潮如触礁之浪,纷纷回头,争着往新挂出来的三幅画下凑。
人群中一个气质雍容华贵而穿戴素净倜傥的男子见此不禁蹙了蹙眉,他看到殷澄练和关天瑜十分熟稔的攀谈,眉头凝得更深了,但转念间又放松了眉心,若有所思地望着关天瑜。
“怎么会这样?”关天瑜看着人流走向,疑惑不安地问道。
殷澄练幽幽地叹了口气,看着新挂出来的三幅画,义愤填膺地解释道:“这三幅画明明是周荣自己珍藏多年的大家之作,每一幅都耗时至少几个月。他为了阻止一个真正有才华的画师入宫,竟然使出如此下作可笑的手段!”
“可笑倒也未必。”关天瑜皱眉道,“重要的是,这些人确实被唬住了。”
京墨看着那三幅画的功底和构图,绝非一日之功,她怀疑是周荣临时使得诡计。她看到《凤凰图》下的人群一点点流失,眼看画十三就要错失了拔得头筹的机会,十分焦虑不安,忧心忡忡,她忽然拦住身边涌向最后涌向最后三幅画的人,能拦住一个就拦下一个,不停地解释道:“那几幅画有蹊跷,你们不要轻易放弃这幅《凤凰图》啊。”
画十三看到京墨这样的行动微微有些吃惊,他久久望着她,直到她发现拦不住流失的人群时,无力而无望地抬头看向他。但她看见,他仍然从容不迫、不紧不慢地以一种安定心神的目光在慰藉着她。
这是他费尽心思争取的入宫机会,人群四散眼看周荣诡计就要得逞,他怎么还能稳得住?锋芒已露,若不能扶摇直上,周荣岂会容他?京墨焦虑又担心地原地跳脚却束手无策,她想,大不了劝他和自己一起离开京城、浪迹天涯,原本,他与她都曾是江湖儿女。
“哟,就剩这么几个人了?画十三,恐怕没有那么多人需要你的交待了。”周荣俯视着百姓站队的大局已定,喜不自胜地嘲讽道。
“周太傅好一招借篷使风。”画十三浅笑回道,“这三幅前辈的巨画一出,也算是举世无双了,他们纷纷弃而从之,确实是情理之中。”
“哼。你不必再装腔作势地负隅顽抗了!”周荣冷冷说道,“复审结果出来的那一刻,就是黑白无常来领你的时辰!到时候,画十三名声扫地,和画馆里所有庸才没什么两样,谁还会在意你的性命?我真是不明白,我曾几次真心实意地要收你为徒,又已经许诺你给你入宫的机会,为什么选择背叛我!”
“因为,你是周太傅。”画十三看了一眼越看越暗的天色,继续和周荣周旋道,“与其背叛身边亲友,也不愿背叛一己私心。周太傅,你难道不明白这种心情么?”
周荣怔了一下,不久又神色如故,恶狠狠道:“我不管你这话什么意思,也不管你到底怀着何种居心。你忘了一点,狗就是狗。你敢和我玩把戏,结果只有死路一条!看吧,这些百姓已经排列好了,站在那三幅画下面的人弯弯曲曲已经快排到巷尾。马上,他们就会把手里的孔雀翎投给这三个最平庸的画师,没有人能在画馆里逾越我的心意和权力。你也说了,因为,我是周太傅。”
画十三纵目远眺西边一眼,一轮红日马上就要沦没在连绵山影之中。他缓缓长舒了一口气,对周荣笑着回道:“周太傅能杀一个籍籍无名的小画师,却不能杀掉从得到百姓所投孔雀翎最多的第一画师。”
“哼,可惜啊,得到最多的已经不是——”周荣话还没说完,突然双眼被一种猛烈耀眼的光芒刺痛了,随即,听到楼下再次一片喧腾,只是这一次,无比的震惊,无比的热闹。
几乎同时,四面传来声嘶力竭的大呼小叫:“着火了,着火了!快看哪,这幅画烧起来了!”
周荣心里一惊,眼前腾起一片火光,一把抓住画十三的衣领:“你放肆!竟敢纵火烧画,你可知道这三幅画是何等名贵何等珍稀!”
“周太傅稍安勿躁,没有画被烧。”画十三斜了楼下一眼,“不如请太傅看清楚情况,再来质问我不迟。”
周荣闷哼一声,一把推开了画十三,俯身望下去,顿时惊呆如冰冷的石像,他看到了他一生难忘的一幕:烧起来的不是那三幅画,也不是画十三的《凤凰图》,压根没有着火,是画。
所有人都被《凤凰图》焕发出的滔滔光芒震惊了。此刻,街头巷尾趔趄退避、呼嚎“救火”的人们都安静了下来,呆呆地望着画上的火光冲天。
“他做到了。”关天瑜也愣住了,她从没见过他的画,不知竟如此壮阔惊人。
殷澄练纵目西望,他看到最后一缕夕阳被远山完全吞没之时,遥遥地投射在《凤凰图》上,巨画的凤凰上顿时“噌”的一声,溢出了旺盛炽烈的火苗。
“怎么可能……”殷澄练的心口倏地一下紧了紧,他眉端紧蹙,不可置信地兀自摇头,“他怎么会这种画法……”
“你……你到底是谁?!”周荣看清楚了画中凤凰浴火的情景,一个可怕的念头促使他近乎咆哮道。
“周太傅,这已经是你第二次问我这个问题了。”画十三的目光无比清醒坚决,“那么我第二遍告诉你,我是你不得不放的人。周太傅,你看看楼下,风向似乎变了啊。”
什么是画?一张白纸、一副笔墨,加以画师多年如一日的画功磨砺,纳天下江河湖泊与胸中沟壑于方寸之地,如此足矣?
姜黎的发问言犹在耳,画十三用了很多年才明白,师父当时所说,仅此远远不够,因为画之分量永远在于画外。有的画师一生描摹大家之作,呕心沥血也能混得几分声名,有的画师剑走偏锋,刻意求新求变,反被毫不虔诚的心魔所控,得不偿失。生逢盛世,画师不去刻意歌功颂德,乱世之下,画师不去违心出卖画技,画之道,存乎一心。用心之画必动人,上至王权富贵、下至贩夫走卒,皆会因为瞥见此画一眼而从心底赞叹甚至莫生难忘。这转眼即逝的须臾所得,大抵系画之意义所在。
周荣看见,原本排在最后三幅画前的人群渐渐稀释、流散,纷纷涌回了熠熠生光、流光溢彩的《凤凰图》之下,画上的火光投在每一个百姓的眼底,他们握着手心的孔雀翎,如朝圣进香一般虔诚而惊叹地投了出去。
京墨开始细数着画十三得到的孔雀翎数目,后来她停下了,因为纷至沓来的孔雀翎密密麻麻、数不过来了,她眼里溢满了喜悦与庆幸,遥遥望向高台之上的画十三。
画十三的目光从无数的孔雀翎上收了回来,笑看周荣:“看来,这一招百鸟朝凤压过了周太傅的借篷使风。”
“来人!拿下他!”周荣当堂大喝一声,已经不顾及什么众目睽睽了。府兵纷纷拔刀相向,直逼画十三。
“长灵何在。”话音刚落,一个黑影蓦地闪现到画十三面前,猛地一震,从背上剑匣中飞出一道白光,长灵利落接剑,直指周荣咽喉。
“哈哈哈,本王果然没有看错人!”一个清如夜风、温如朗月的嗓音伴着鼓掌叫好之声从层层府兵背后幽幽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