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语气虽软,但带着三分顽抗的胁迫,道:“我曾在大殷见过有人身上佩戴着和可汗腰间一模一样的玉。斗胆猜测,当年从灭族之难中逃离生天的,除了塔矢木铮,应该还有他的妹妹。可汗方才见到这幅画的反应,已然印证——十三猜对了。”
可汗一下子气势全无,一双鹰眼中再无半点凌厉之势,动了动喉咙,喑哑问道:“呵,十三弟,你果然才智过人、勇气过人。你是说,我的妹妹,她现在大殷?而你,甚至知道她名字里的‘兰’字......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十三咬了咬牙根,眉头越凝越深,无比坚决地回道:“十三说过了,只求可汗放我离开。如此,便不会有人知道塔矢可汗的妹妹在大殷,她也不会有任何危险。”
可汗闷哼一声,杀气腾腾的目光逼视着十三的眼底:“呵,十三弟,你未免聪明地自负过了头!我今日若在此了断了你,同样没人知道我妹妹身在天杀的大殷!她一样不会有事!”
十三暗暗攥紧了拳头,不容自己有半分势弱,咬紧了牙关,目光带有死一般的凛然,做最后一搏,道:“依可汗对十三的了解,我若没有留后手,怎敢这样与可汗说开一切?”
可汗的眼神闪烁不定起来,他看着十三如死灰一般坚决的眼神,慢慢地敛回了目光,看向手中十三呈上来的那份名册,耸立的浑厚双肩稍稍松弛下来,转身一步步踱回宝座上。
十三看着可汗有气无力地扬了扬手臂,示意侍卫们让开宫门,他心里暗暗长松了一口气,对着可汗,重重磕了三个头,然后转身和长灵向宫门外走去。
十三前脚刚迈出去,只听身后传来可汗熟悉的雄浑嗓音:“十三,到底是为了什么,你不惜一切的、如此面目的,非要回去大殷呢?”
十三望了望南方黯黯的夜空,没有半颗星子,顿了顿,倒吸一口凉气,幽幽回道:“我回去,只是为了亲眼看一看,那里覆盖已久的雪,是如何一点一点化掉的。”
可汗不明其意,但十三毕竟帮他做了这么多年的事,眼下塔矢大局已固,至于可汗之妹的下落,也早有探子来报说是在大殷,找到她也不过是早晚的事,对画十三再多加挽留既无理,亦无益。可汗只撂下了最后一句话,烙在了十三的心头:
“画十三,你今去了,他日再见,你我之间,不论兄弟,只论敌友!”
话音一落,十三的身子怔了怔,缓缓点了点头,带着脸上那一块赫然无比的暗红印子,和长灵离去了。只是,当画十三离开了羁留十年的大漠之后,重新回到大殷的京都定安城,将遭遇到的人和事,就远不是今日如愿安然地踏出塔矢皇宫大门的他所能料及的了。
这一路上,天地荒荒,风霜凄凄,马蹄踏过,溅起久违的漫漫风尘。
长灵微扬着瘦削的下巴,对十三信心满满地宽慰道:“十三少,咱们走的这条去大殷的小路没有几个人知道的,也不怕可汗派人来抓我们了!”
十三看着长灵脸上分明是难掩的担心,柔声笑了:“长灵,谁说可汗会派人来抓我们了?”
长灵抓了抓一头毛糙又利落的短发,惊喜又疑惑道:“十三少,可汗那么心不甘、情不愿地放咱们走了,我还以为他会......”
“他不会的。木铮大哥是大漠里的汉子,说出的话一是一、二是二。我若没有十足把握,又岂会在冬藏夜宴上孤注一掷?”
一阵萧瑟的风扬起一抔黄沙,弥散在空茫的半空,沙尘落地,马蹄渐急,十三缓缓呼出一缕轻微的叹息:
“长灵你听,这里的事,就像风吹起大漠黄沙,一起皆起,一停皆停。但那里,就不一样了。”
十三的话音渐渐变弱,抬起被大风吹得有些干涩的眼眸,目光穿过比头上寥寥长空还枯寂三分的茫茫大漠,定在了前方那遥遥在望的若隐若现、俯视四荒的大殷城楼,它比记忆中的印象更添栉风沐雨的残损和不近人情的冰冷。
马蹄下的黄沙如退潮般,消逝在身后。马儿渐渐踏上了宽敞大路,道路两旁荒草丛生,草间挂满了浓浓淡淡的秋霜。
他手里的缰绳不自觉收得紧了些,没想到这条小路这么近、这匹马驹这么疾,快到来不及让十三彻底打消心头漾起的一丝情怯。望着天地间如困兽一般沉沉入睡、静谧安详的帝都,他的嘴角扯出一抹轻微的说不上笑意的笑,眼底映着满地白霜,黯黯出神。
当年离开的时候,自己是怎样的惶惶落魄,当时的人和事,就这样戛然而止了一般。这一去,就是整整十年羁旅大漠的萍飘蓬转,宛若飞鸿踏雪泥。他不知道十年的时间是如何使当初那个孱弱无助、孤僻自闭的孩子活成今日这般模样,他只知道,十年过去了,有人尸骨未寒、沉冤未雪,可是同时,也有人安享荣华、高枕无忧。
此刻渐行渐远的大漠,对他而言,如果一开始只算是一个藏身之所、韬养之居,那么后来,这里渐渐变成了一个逆旅天地间可以歇息的驿站,再后来,终于变成了一个让他安放身心的原乡。
他虽阅历了不少大漠里各种部落帮派之间的厮杀对抗,但那些纷争和眼前这个看似锦绣峥嵘的城墙里包藏着的种种,远远不同。大漠里的较量,就像飞瀑击石,激烈、磅礴、碰撞、杀伐,那份明快利落,那份一泻千里,你都看得见,想避也避得开。
而那里,那里是平湖秋月下的深水旋涡,是风平浪静下的暗流涌动,你看见的越多,就会沉陷地越深;但你若看不见许多,又会不知不觉地被吞噬地越深。
长灵听得出来,十三离大殷越近,就越是行马迟迟,心里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惊问道:“对了!十三少,那时候在太方宫里我没听真切,他们好像说你的左脸上有什么红印子,那是怎么回事啊?”
十三收回了思绪,聚起的眉峰微动,扬起手摩挲过左脸,唇边攀上不可捉摸的笑意,漫不经心地回道:“这个啊,是胎记。”
“胎记?!”长灵惊愕地扬声问道,“十三少,我跟你这么多年了,怎么从来不知道你脸上——”
十三以毋庸置疑的口吻一本正经地回道:“是胎记。大概是最近画画熬夜多了,再加上草堂里有点什么好吃的都被你给偷吃了,一时心力交瘁,营养也跟不上,所以才冷不防地新长了这么一大片胎记吧!”
长灵听了,嘟囔着嘴想辩白什么又心虚地说不出话来,肚子倒是突然应景地“咕咕”叫了起来,十三“噗嗤”一笑:
“又饿了,是不是?我听说,空空道人整日都是餐风饮露的,你早年跟在他身边,一直住在深山上,我倒颇为奇怪,那时你是靠什么才填饱这‘不饱则鸣’的肚子呢?”
长灵捂着肚子,挠了挠头,嘿嘿笑着:“师父说了,靠山吃山!后来...那整座山头一只飞禽都找不到了......师父还怪我心眼直,讲不明白道理,劝我早早下山历练去。十三少你说,明明是师父告诉长灵靠山吃山,我把山上飞禽都吃干净了,师父又好像不高兴似的......是长灵做错了么?”
十三一边听一边忍俊不禁地咯咯笑着,连连摆手回道:“没有没有,长灵当然没做错,是空空道人那老头太小气了!走,咱们快些,我带你去吃京城最好吃的馆子去!要不然你跟着我靠画吃画,恐怕我这些四处搜罗来的画纸颜料还供不上你吃的呢!”
说着,十三朗声笑起来,御马轻熟地往前方疾驰而去了,然而他微耸的眉间并没有舒展分毫。
长灵只听见好吃的馆子,其余的话早就自动过滤充耳不闻了,欢喜地说道:“十三少人最好、最心善、最不小气了!长灵虽然没法赏鉴十三少的画,可心里也是一千个、一万个‘独慕十三郎’呢!”
十三见长灵一听到佳肴美食就一脸的憨态痴相,不禁心头一软,当他听到长灵的后半句话,又微微正色道:
“长灵,我这顿饭也不是让你白吃的,吃了我的粮食呢,便得依着我的意思。记着,进京后,诸事上你都要口风严些,还有,也不要再唤我‘十三少’了。”
长灵开始还在边听边乖觉地点点头,听到最后疑惑不解地皱眉问道:“可是十三少,不叫你‘十三少’那叫什么啊?为什么不能再叫‘十三少’?”
十三提了提嘴角,想着如何对长灵轻描淡写地一带而过,便摆出一副玩世不恭的腔调东扯西扯道:
“这为什么啊...啊,对!还不是因为你的十三少太优秀了?天下皆知,画坛中有个风华正茂的倜傥少年,那句‘笔落惊万象,独慕十三郎’还不知道传进了大殷多少闺房女儿的耳里呢!你不懂,中原女子不似大漠女人那么粗枝大叶,如我画十三这般的人物呢,回去是很容易惹桃花的!万一她们对我芳心暗许,那我岂不是平添烦恼?所以呢,你记着,江湖上颇有声名的画十三不曾入京,回去的是天生胎记的无名画师,名号——半面红。”
长灵努努嘴,又想起了什么不得了的发现似的,笑嘻嘻地追问道:“十三...哦不,红少!长灵知道你为什么不敢用‘画十三’这个名字了!”
十三鲜少见到长灵这样一脸伶俐的样子,但据他的了解,长灵这一根筋的并不会想到他隐姓埋名的真正原因,格外惊愕地幽幽问道:“哦?那依长灵之见,我是为何呢?”
长灵眉飞色舞、有板有眼地解释道:“一定是为了躲情债嘛!自打长灵追随你,这么多年来,大漠里向你示好的女人就像饭桌上的菜——一盘接着一盘,就没断过!可从没见你回应过谁,一丝一毫都不曾有过,那样冷淡绝情,准是心里有个念念不忘的老相好身在大殷呢!也不知是闹了别扭还是别的什么缘故,令你回去都只敢打着‘半面红’的名号了。怎么样,是不是被长灵说中了?”
十三被长灵自圆其说的一番说辞给逗笑了,点头附和道:“是是,长灵分析地头头是道。所以,就当是为了我的终身大事,你也得记着我方才交待的话。”
长灵难得有机会误以为自己猜中了十三的心思,忙点头从命,得意洋洋。十三对长灵的一番话虽以玩笑视之,但越是玩笑话就越容易不经意间撞上深埋的心事,他想起了一个人。
当年他对她的亏欠和失约成了这些年来扎在十三心头的一根刺,他也曾托商队打听她在京城的状况,此次回去,也不知有无机缘再会。可即便有重逢的那天,她还认得出自己吗?自己又要以何名何分去站在她面前、又要说些什么呢?是说当年的情非得已,还是贺她官阶高升?
长灵一心只念着京城里的各色美食,便一直不停地催着十三快些扬鞭策马。十三见长灵喉间不住地咽着口水,笑着放松了缰绳,快马行进了。
十三驱马入帝都的时候,西边残阳如血,从城楼的雕花飞角上穿凿轻掠,投在他的侧脸上,忽明忽灭,他望着夕阳下这座沉睡在记忆深处的都城渐渐鲜活起来:
此时,正是街市热气蒸腾、人烟缭绕的最繁忙之际,以皇城为中心的周边茶坊酒肆、商铺庙宇依次排开,街上,做买卖的大商贾、看街景的公子哥、乘坐锦绣轿子的大家女眷、打马而过的游侠儿、背篓化缘的行脚僧,来来往往、川流不息。
长灵策马“嗒嗒”地凑了过来,鼻子忍不住东探西探,嗅个不停,时而惊喜欢心地砸砸嘴,时而忧心忡忡地翘翘眉,好像对定安城的评判全凭空气中流通的食物气味而已,突然,他转来转去地脖子一下子定格了,鼻子对着一个方向嗅个不住,然后情不自禁地问道:
“十三少!你说的那家最好吃的馆子,是不是那边!”
十三回过神来,顺着长灵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不禁哑然失笑:“嘿?我说长灵啊,你这鼻子可真是神了。对,就是那家‘钟鼎轩’——”
“十三少,小心!”十三话音未落,长灵就听见一阵凌乱急促的马蹄声朝着十三的方向横冲直撞过来,大声提醒道。
十三还没反应过来,只恍惚间瞥见一抹藕荷色的剪影从红醺醺的夕阳下倏忽飘过,随之而来的是一段被疾驰的快马带起来的飘飘衣袂,随风扑在了十三的脸上。这段柔软丝滑的衣袂如春水涟漪,氤氲着淡淡清香气息,在十三的鼻尖、唇边、下巴和颈段一荡而过,卷起一阵麻酥酥的痒意。
十三的马受到了冲撞惊吓,顿时仰天发出一阵长长的嘶鸣,不停地猛力甩头,又突然高高扬起前蹄,整匹马仿佛就快要耸然直立起来,只剩下两个后蹄点地,马背上的十三重重后仰,眼瞅就要被狠狠摔到了地上。千钧一发之际,他的目光却不知怎么仍顺着马蹄声疾疾逝去的方向望去,瞥见了马背上的女子正挑着黛眉、凝着秋瞳,翘首遥遥回望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