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不得,你家公子说书时还提到了什么'彗星袭月,运交华盖'的星象之语。”京墨想起画十三第一次来沁园时,讲的第一个故事,东扯西扯的提到算命的神棍原来指的就是空空道人。
现在想来,也不知是画十三满嘴没个真话,还是这位空空道人真如江湖上传言那般游戏人间,逍遥不羁,是个亦真亦假的半吊子神仙。不过,要论空空道人的江湖地位与名声,如何会与他这个文无韬、武无略,平平无奇、籍籍无名的小小画师关系甚密?甚至连他的徒弟都这般忠心耿耿地追随于半面红?
“说书?”长灵听不出京墨是在挖苦十三,有些闷闷不乐地问道,“红少还会说书?我跟随他这么久,他怎么也没说给我听过......”
“待你家公子醒了,你便可好生问问他。”京墨见长灵这般憨态可掬的样子,忍俊不禁道。
京墨看了看此刻还安安静静地伏在桌上睡梦正甜的画十三,想必这个大有来头又憨厚纯良的长灵是受了他满嘴伶俐口舌的哄骗才死心塌地追随于他也未可知。她想到一会儿有事叫了曼曼过来沁园,便对长灵温言道:“也不早了,你带他回去吧。对了,上次你手心的伤口,换药勤些,不消几日就可痊愈了。”
长灵心头一暖,只觉得背上的剑重如万钧,挠了挠头,忙带着昏昏沉沉的画十三离开了。
京墨看着二人渐渐远去的背影,心里不禁泛起了层层疑惑:
一个在光洁如玉的脸上故意画上胎记示人,而且文武不通,连画也画得不过如此,时而深不可测,时而巧舌如簧,真是古怪之极;
一个背着神秘莫测的双层剑匣,眼疾蹊跷似病非病,明明是空空道人之徒竟忠心不渝、寸步不离地追随于一个文文弱弱的公子。
她渐渐敛回了目光,扫了一眼方才指肚上一针见血的小孔早已凝结,看来抓住他的晕血之症来治他还真是一招制胜。她唇边抹过一丝浅笑,然后转身款步钻进研药室去了,取出她自己缝制的一方轻纱帕子掩住了口鼻,戴上了一双质地细密的手套护住纤纤玉手,准备好了之后,秀眉浅蹙,屏息凝神,便对着满屋子的瓶瓶罐罐、奇异草药忙活起来。
“墨墨?”沁园外,人还未进屋,先有一段脂粉柔香伴着话音袅袅传了进来,“你准备的如何了?”
曼曼进来后见屋里空荡荡的,稍一想,便往里面的研药室去了。
“你这是在干什么?快住手!”
曼曼一掀开研药室的帘子,看到全副武装的京墨正举着一根银针在自己的手指上猛地刺了一下,并把冒出的血挤了一滴到桌上的一个琉璃盅里。顿时,琉璃盅里漫出几缕淡白的烟雾,京墨久蹙的眉端终于舒展开来,嘴角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京墨方才刺出血的那只手被曼曼猛地一把攥住,京墨先是一愣,然后又惊又喜道:“哎?你什么时候来的?”
“我...算了算了,我们墨墨大药师啊,一进研药室除了这些破烂,眼中哪里还看得见别的?”
曼曼抬手揭下了京墨戴在脸上的轻纱口罩,瞥了一眼京墨不惜滴血来研制出来的一大盅黑褐色液体,皱了皱眉,眼里满是紧张地嗔怪道:
“这怎么和之前给商陆研制的新药都不一样?看来京药师待他的手笔越来越阔绰了,竟不惜滴血配药!”
京墨从曼曼掌心里缓缓缩回了手,眼眸微漾,唇边抿起一丝浅浅笑意,若无其事地回道:“不是给他的。”
曼曼见京墨额上浸着点点晶莹细汗,从袖间抽出一条香帕帮她轻轻拭了拭,轻声笑着:“不是他?那是哪个他?能让我们墨墨动用她罕见珍奇的寒血来入药?”
京墨浅笑着将刚配好的一大盅液体妥善收放起来后,一边拉着曼曼往闺房走去,一边随口回道:“一个晕血的病人罢了。”
还不等曼曼细问,京墨便说起了别话,急忙让曼曼指教指教自己明日如何面对周荣。曼曼帮京墨选好了明日该穿何种衣裳,化何种妆容,又嘱咐了几句,才离去了。
次日晌午,画馆后的周府大堂上,周荣正在用膳,只见有一个人影提着大包小包地从门外进来求见,远远地就乐呵呵地冲着堂上喊道:“周太傅万安呐!小人久仰周太傅无双才华,特来求见!”
周荣挑了挑眉,看见门外站着的人颇为眼熟,摆摆手示意放他进来。来者先是放下了手里提的、肩上挑的包装精美的各色之物,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大礼,脸上堆笑,都挤出了满脸褶子,小心翼翼地探问道:
“周太傅,您不记得我啦?是我呀,在春满楼还曾有幸和皇子殿下搭上几句话的那个小画师啊!”
周荣经他这么一提醒,立马想起来了,但见这人一上来就这么刻意地提醒自己,心里岂能容得下,又见他带了许多寒酸的“大礼”,便更没了半点好脸色:
“哦。我当是谁呢。”周荣皮笑肉不笑地淡淡说道,“你来,所为何事啊?”
“周太傅,小人名叫徐飞,”徐飞见周荣连姓名也不曾问他,连忙上杆子自报家门,又指了指自己带来的这一大堆礼品,一脸谄笑道,“周太傅连日来忙于画馆审画,我虽是考生,但更是周太傅的仰慕者和追随者,惦记着周太傅的身体,特地买了些补品,来给周太傅补补身子!”
徐飞揭开了一个补品盒子呈到了周荣面前。周荣一听他这话,就明白了他的来意,扫了一眼补品盒子,见到盒底下压着几张皱皱巴巴的银票,心里不禁冷笑了一声,就这点破钱也好意思拿得出手,当他这堂堂太傅是街头乞丐么?
徐飞见周荣似乎不为所动,讪讪地干笑了几声:“呵呵呵呵,除了补品,晚辈知道周太傅最喜好茶叶,故而特备了一筒好茶!”
徐飞又打开了一只廉价粗糙的木茶筒,献到了周荣眼前。
周荣斜了一眼,方才心里的冷笑不由得从鼻腔中哼了出来,茶筒里皆是排列紧凑的一串串铜板,这个徐飞,还真是太看得起他这位翰林太傅了。
“徐飞是吧?”徐飞一听周荣亲口唤自己的名字,忙不迭地点头哈腰,以为周太傅真能被自己打动分毫,只听周荣继续道:“你有心了。”
再没下文。徐飞被干晾在一旁,看着周荣继续举起筷子,自顾自地夹菜吃饭,这些让他倾尽钱袋的礼品看来是拿不走了,可周荣别的话一个字也没有,一时间,徐飞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徐飞公子的心意我家郡马爷已经收到了,公子莫非还想留这里一起用膳不成?”罗管家哂笑道。
徐飞干笑了几声,仍是站在原地,不甘就此离去,他搓了搓手,动了动嗓子,稍作犹豫后,好像把心一横似的,向周荣一脸媚笑道:
“周太傅可是我毕生仰慕的画坛妙手,这点心意算得了什么呢!其实我对周太傅的画作一直有所研究......”
周荣差点笑出了声,这点心意当然不算什么。
他见这出手寒酸的小画师磨磨唧唧地不肯走,颇不耐烦地问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周太傅别急、别急,晚生多年来一直四处学习、临摹周太傅的画作拓本,实在仰慕周太傅所作的宫廷画里那份细腻考究、富贵靡丽,一股子尊贵华丽的气势力透纸背啊!”徐飞侃侃而谈,说到兴高采烈处差点手舞足蹈起来。
周荣只觉得这人啰嗦来、叨咕去,实在影响他用膳的心情,便给罗管家使了一个眼色,示意哄他出去,罗管家拽着徐飞的衣领就要把他往外赶。
“周太傅!我说的都是真的、我没有信口开河啊!我连您早年遗落民间的画都研究过——”罗管家正要把徐飞一把推出门外去。
“等一下!”周荣持筷的手顿时凝住了,对罗管家喝令道,“让他进来,继续说完。”
徐飞脸上顿时乐得鲜花怒放,对攥着他衣领的罗管家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屁颠屁颠地跑到了周荣跟前,咧嘴弓腰继续说道:
“周太傅,我在民间偶然看到了一幅画功精妙的画作,当时我心里就想,似那般美轮美奂、举世无双、精美绝世的画还能是出自谁之手呢?必定是天下第一画师周太傅了!我一看,哎哟!果然是周太傅的早期之作!”
周荣勉强忍着徐飞废话连篇的夸夸之语,但听到他的话,心里越揪越紧,忙问道:“是、什么样的画?”
“恐怕珍贵就珍贵在这里!居然是一幅清秀明丽的山水画!想不到周太傅除了宫廷画,早年竟还有这般雅兴!”徐飞越说越眉飞色舞。
“早年?”周荣心里死死地揪了起来,咬了咬牙,缓缓问道,“你说的是哪几年?”
“孝元十年呀!哦,好像还是冬月,初几我倒是记不清了。”徐见周荣似乎颇感兴趣似的,不禁沾沾自喜,把心里拿得准的、拿不准的都急忙掏了出来:
“而且啊,晚生看出来此画更为珍贵之处在于,周太傅别出心裁、匠心独运地将周派独创的双重嵌套画法运用其中,表面看,画的是一派山水,可在山山水水之下——”
“咳咳,”周荣突然打断了徐飞,并给管家使了个眼色,示意屏退屋里的下人,然后十分热络地对徐飞扬了扬手,示意请他上座饭桌,带着一脸亲近笑意道:
“徐飞,看来你所言非虚,对我的画作确实用心啊。我最喜欢和你们这些年轻人讨论画作了,来,咱们边吃边聊,哈哈哈哈。依你看,那幅画的山水之下,是什么?”
徐飞受宠若惊,喜形于色地重重谢过了周荣的邀请,欢欢喜喜地坐上了饭桌,有些飘飘然地继续说道:
“承蒙周太傅不弃,晚生也就班门弄斧了!那幅画的山水之下...依我看,仍是山水,只不过,不再是泼墨写意的笔法,而是规规矩矩、一丝不苟的写实画法,对!细致入微的写实!”
“哗”地一声周荣手里的筷子滑落在地,而他一脸的笑意顿时凝滞住了,瞳孔骤然一缩,鼻翼不由自主地微微颤动。
徐飞见状,确认自己的大胆分析还真说中了,心里十分自鸣得意,连忙替周荣又递过来一双筷子,不忘笑吟吟地添了一句:
“怎么样,周太傅?晚生确实对周太傅的画深有研究吧!其实晚生在初审中所作的画也是模仿周太傅的笔法,晚生想着能不能——”
“吃菜,吃菜。”
周荣接过了徐飞递过来的筷子后,才意识到自己方才失态了,徐飞方才说的话早已半个字也听不进去了。他从饭桌上最贵的一道菜品里夹了一筷子亲手送到了徐飞的碗里,勉强凑出笑意问道,“徐飞啊,你确实是个不可多得的好画师。连我多年前的旧作都能留意地这么仔细,那幅画在你手里吗?”
徐飞丝毫没有注意到周荣漆黑的瞳孔里闪过一丝凌厉,接过周荣亲手夹的菜后并不敢吃下去,笑岑岑地说道:“周太傅这般抬举,晚生实在惶恐!这么好的画晚生无福独占,我是在一个药师家里看到的。”
“药师?”周荣的手里已经暗暗攥紧了拳头,从牙缝里生生挤出了这两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