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臣一看到残片就再也熟悉不过了,因为画中所用的手法不是别的,正是臣早年独创的双重嵌套画法!”周荣一语惊人,满座无不惊起一片哗然,皇上也怔了片刻。
“皇上,依在下看来,并非如此。”画十三向前跨了一步,“皇上方才说这两张残片修复程度不相上下,在下不敢苟同。若姜太傅当时作画真的用了周太傅的双重嵌套画法,不妨请周太傅为皇上以独门解画之法处理两张残片,看一看是否会有效果。”
“你懂什么!这手法我再熟悉不过,岂能看错?”周荣丝毫不把画十三放在眼里,一脸的自信满满。
“周卿,你上来。”皇上听了画十三的话,默然沉思片刻,对周荣摆了摆手,“用你的法子,解一解这个所谓的双重嵌套画法。”
周荣瞪了画十三一眼,不得不领命走到大殿之上,用他的解画之法处理他修复好的残片,所有人皆屏息凝神地看着周荣小心翼翼地在蜡烛火焰上轻轻熏过残片纸背。
京墨不禁紧蹙眉头,低声询问画十三:“《萤火图》到底是怎么回事?周荣会不会也赢了这一局?”
“他输定了。”画十三的目光幽幽地盯着殿上的周荣。他看到周荣的神情从自鸣得意渐渐阴沉下来,脸色也越来越难看,最终,周荣露出了不可置信的惊骇与惶恐之色。
“怎、怎么会这样…从笔法上来看,这明明是我的嵌套画法…可为什么……”周荣看着手上纹丝不动的残片,目瞪口呆地喃喃自语。
“皇上,周太傅解不了,因为他修复的残片法子根本就是错的,只是看起来和原画相差无几而已。”画十三目光坚毅地幽幽盯着一脸惶然的周荣。
周荣气急败坏地辩白道:“不可能、不可能!你懂什么——”
“咳。”皇上清了清嗓子,冲着周荣摆了摆手,示意他退下去,复杂难测的目光在画十三身上徘徊,“朕听你这口气,似乎别有见解,而且很有把握啊。你,上来试试。”
画十三已经开始感觉体内的毒性有些压抑不住,他勉强定了定心脉,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款款走了上去。画十三扫了一眼周荣修复的残片,又他拾起方才经由他手的残片:“皇上,我需要四盏烛台。还有,届时能否熄灭大殿上的所有蜡烛。”
魏公公甚觉奇怪,不禁插嘴道:“什么?画十三,仔细你说的话,可别再起什么幺蛾子!”
皇上抬手示意魏公公闭嘴,凝视着画十三一脸认真笃定的神情,发话道:“就按他说的办。朕倒想看看,他能折腾出什么来。”
四盏烛台已呈了上来,画十三将之摆弄开来,把残片置于光影中间,左右上下细致入微地调整了良久后,点了点头:“熄灯。”
霎时间,满堂一片漆黑,嘈嘈耳语、议论纷纷的声音不绝于耳,突然,大殿之上腾起一抹幽幽缥缈的光亮,仔细一看,那流光溢彩的光影之中隐隐约约是一辆马车,似乎就要奔着观者的眼球横冲直撞而来。
“他竟将‘萤火之效’用在了偌大的《萤火图》里……”周荣的眼底映着这抹光影,目瞪口呆地喃喃自语。
“皇上,我修复的残片原来是《萤火图》所描摹苍生万象中的一辆马车。”画十三指了指近在咫尺可又缥缈若虚的从残片上升腾出来的光影向皇上解释道,皇上亲眼所见,不禁惊奇万分。
接着,画十三把蜡烛中心的残片换成了周荣修复的那一个,顿时所有光影悉数幻灭,落落满堂只剩下四支烛光幽幽摇曳,席卷而起的只是空空如也的一片寂然。
画十三幽幽拾起了这片黯淡无光的残片:“这枚残片,废了。周太傅,到底不是姜太傅。”
魏公公回过神来后,瞄了一眼皇上的神色,急忙示意宫人掌灯:“皇上,看这样子,这第三局的胜负,似乎也是昭然若揭了。”
皇上的目光久久留在残片上,然后幽幽地看向了画十三:“朕宣布,画十三以三局两胜压过了宫廷太傅。”
皇上金口说出的结果,顿时惹得满堂炸开了锅,京墨悬在嗓子眼的一颗心终于踏实了许多,宣王也兴高采烈地为画十三欢喜,宫人们皆对这场光怪陆离、难得一见清平宴比画啧啧称奇、议论不已。一派热闹景象之中,只有一个人,铁青着脸木在原地,周荣无论如何也不肯相信,他竟然输了。
“只不过,”皇上的沉沉嗓音再次响起,满堂顿时肃然不语,静听后话,“连周卿都不知道的事,你一个民间画师如何知晓《萤火图》的玄机?你,到底是谁?”
所有目光,担忧的、疑惑的、迷惘的、好奇的,皆齐刷刷地落在了画十三身上。众人看见,这个素衣如洗的公子突然重重地屈膝跪地,从积压太久的心底缓缓说了出来:“请皇上恕罪,十三原名——白溪风。”
所有人一时噤若寒蝉、屏息凝神,偌大的大殿此时无比安静,画十三甚至都能听到自己肺腑里的一呼一吸、胸膛里的一跳一搏。
“白溪风……”众人听见皇上喃喃念起这个名字,皆小心翼翼地静待后话,只见皇上回过头来扫了魏公公一眼,又把目光落回在画十三身上,“白溪风,是谁啊?”
皇上的语气悠然平稳,仿佛是另一座岁月山头的暮鼓晨钟,却在画十三的心头撞起一声闷响。这一瞬间,画十三不知怎么忽然想起了魏公公在前夜里最后对他咆哮的那一番话,原来,他讳莫如深的名字,早已无人记得。
画十三抛开冗杂心绪,合了合眼,回禀道:“皇上,白溪风只是一个小人物。他最大的运气,就是被姜黎姜太傅收为弟子。他最大的心愿,就是为师父之死洗雪沉冤。”
“哦,朕想起来了,你就是姜黎当年从宫外带进来的那个孩子?怪不得,画功如此了不得。”皇上的目光骤然一凝,“你方才说什么?为姜黎之死洗雪沉冤?你若真是他的徒弟,应该知道当年朕已经处置了给姜黎下毒的杏林谷。又有何冤可洗?”
此时,一直静静坐在一旁的应承昭突然开口了:“是啊皇上,这个人一会儿说自己叫画十三,一会儿又说自己是白溪风。一会儿说是为画馆落选画师鸣不平,一会儿又说要为尘埃落定的旧事洗冤。依臣看,此人不但欺君罔上,更是心术不正、居心不良,不如臣替皇上处置了这个来历不明之徒。”
“慢着。”皇上扫了应承昭一眼,“朕告诉过你,做事雷厉风行虽好,但也需得戒急戒躁。朕想听听,他到底要说些什么。朕犹记,他在世时,众弟子中最疼爱最看重的就是他从宫外带进来的孩子。而且,不管怎么说,这个年轻人到底赢了这场清平宴。”
魏公公从旁谨慎细语道:“皇上圣明,向来宽仁厚德一视同仁。奴才记得,当年的清平宴,亦是此情此景,只不过和周太傅比画的,是当时姜皇后的亲弟弟姜太傅。谁料天妒英才,比到关键时候,姜太傅竟身中剧毒不治而亡,经太医诊断,得知所中之毒乃是杏林谷独门奇毒——水毒龙。因此,皇上即刻特派重臣赶往杏林谷缉拿谷主师陀青,而后师陀青在狱中亲口认罪,皇上仁厚,念他一生悬壶济世,赐他痛痛快快的一刀两断。照理说,此事早已了结。只不过,当时姜太傅到底是如何中毒似乎一直不得而知……”
魏公公特地把最后一句话拖长了说给皇上听,皇上似乎这才想了起来。画十三接着说道:“不错。师父当年所中之毒是水毒龙不假,但下毒之人并非师陀青。”
画十三幽幽回首,众人目光齐刷刷地顺着他的手指落在了周荣身上:“下毒之人正是他!”
“你胡说!皇上,我与姜兄一向情同手足,他的死乃是我一生之痛!姜兄英年早逝,膝下无子,而门中弟子又皆在他死后各奔东西、四散无踪,这些年每逢姜兄的祭日和冥诞都是我在一人操办呐!皇上,这个画十三也好,白溪风也罢,他一定是觊觎翰林太傅之位,才如此处心积虑、费尽心机地跑到这来编这些瞎话!皇上明鉴呐皇上!”周荣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辩白着。
皇上静静听周荣把话说完,然后缓缓问向画十三:“你可知,凭空污蔑翰林太傅、当朝郡马,乃是何等罪名?”
画十三凛然抬眸,幽幽起身,从画案上取来盛墨的砚台:“今日周荣故技重施,对我下毒,一如当年在师父的墨汁里下毒。”
“你少信口开河!”周荣忿忿地叫嚣着,“方才墨锭是魏公公随手分给你我的,就算墨汁里有毒,你也扣不到我头上来!我给姜兄下毒之事更是滑天下之大稽,我看,你知道地这么详细,保不准就是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小子给师父下的毒!”
魏公公一听周荣似乎把脏水泼到了自己身上,不禁大为光火,对画十三急忙道:“你到底有何证据,赶快拿出来,免得不知是谁在含血喷人、忘恩负义!”
“毒,不是下在墨汁里,而是在砚台上,我说得对么,周太傅?”画十三看着周荣浑身颤了颤,继续追问道,“周太傅,如果你不是下毒之人,能否回答我、回答皇上,你挂在腰上昼夜不离的小茶筒此时在哪?里面装着的是否全部都是干干净净的茶叶?翰林画苑的冯大人此时又身在何处?是生是死?你又是为什么十年如一日地寻找一个名叫商陆的画师?”